漂亮皮囊(86)
夏理这天写不出日记。
除了日期与天气,剩下的就只有一行行空白。
连日的雨水不停,医生不希望让夏理的情绪一再受到影响。
隔了几天才提起这件事,旁敲侧击地聊到什么都没能被记录的七月十六日。
事实上,夏理并不回避徐知竞的存在本身。
整个夏天对方都雷打不动地在傍晚时分出现。
夏理一度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
然而当徐知竞又一次自作主张地为他规划起‘未来’,夏理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逃避。
徐知竞的喜欢总显得天真,天真到对于夏理来说甚至残忍。
以至于爱都变成重压,成为一场漫长的刑罚。
对方太清楚这样的爱情只会局限于当下。
因此,一旦将时间拓展至更久以后,徐知竞就再不可能笃定地说出同样的话。
夏理可以是年少的初次悸动,可以是陪在徐知竞身边的年轻恋人。
但一切仅限于此,至此便落幕,再不会有什么往后。
“有什么想吃的吗?明天来了给你带。”
“……”
“南山那边新开了家甜品店,桂花糕好像很好吃。”
夏理转头看了徐知竞一眼,随着对方的话音绕开沙发,从客厅走向玄关。
江城就要迎来今年的第一场台风,雨势忽大忽小,卷着漫天落叶制造出压抑且灰败的前序。
看护拿着伞赶来,夏理没有继续往外走,而是再度望向徐知竞,越过了先前对方提到的内容。
“回去吧,要来台风了。”
风声太吵,摇晃一山青叶,充耳的都是叶片摩挲的声响。
夏理本就轻渺的嗓音愈发模糊不明,只有唇瓣还在徐知竞眼中略微翕动,吐出些根本无法听清的字符。
空气里细蒙蒙像是飘着雾。
夏理颀长纤细的身姿被衬托得过于清冶了,莫名添上一股郁气,将那些细微的表情都刻画出浓厚的忧悒。
阴沉天气让那对原本琥珀似的眸子浸染出墨色。
被白皙的皮肤衬得空洞,幽幽嵌在那副漂亮皮囊上。
徐知竞沉默着与他对视,相隔几步距离,影影绰绰始终无法看清。
像是隔着一层面纱,只能嗅到掺杂在雨水间的似有似无的清苦香气。
“……我明天再来。”
台风翌日登陆,徐知竞没有再来。
夏理坐在窗边等了一阵,见没有车来,回到房间看一本尚未读完的小说。
或许是因为那场台风,或许是因为和医生的谈话,又或许这些都是夏理为徐知竞找借口。
台风过后,对方只来过寥寥几次。
不多时便离开,留给夏理一整个安静的午后。
——
徐知竞八月中旬飞纽约,最后一次来时看起来气色不佳。
夏理难得主动问起,徐知竞在惊讶过后淡然地笑了,说是最近有些失眠。
就连他自己都没能意识到,究竟从何时起,他已经需要依靠药物才能入睡。
徐知竞开始体会到夏理的感受。
像是某种对生活的无措,难以凭借自身的想法去进行调整与控制。
夏理第一次真正从徐知竞的人生中淡去,从必需品变成致幻剂。
后者一时难以适应。
每每午夜梦回,望见窗外从迈阿密平坦开阔的绿地,变为曼哈顿不熄的夜景。徐知竞总会产生即时的恍惚,认为这才是脱离于现实的梦境。
“夏理……”
徐知竞从梦中惊醒,时间刚过午夜两点。
枕边只有空荡荡的暗色,以及寂静氛围下变得格外清晰的心跳与呼吸。
他在床上发了会儿呆,拿过手机,看日期终于临近感恩节。
派对、聚会、晚宴;香槟、桥牌、筹码。
这些奢侈的,昂贵的,重复的,无趣的消遣陪伴徐知竞打发掉无数个周末。
纽约的生活要比以往更繁忙,也更空洞虚无,找不到做这一切的意义。
徐知竞偶尔与唐颂见面,在一些高级餐厅,又或法拉盛的平价饭馆。
也许时间过去太久,两人很难再从重叠的童年中找到什么话题。
唐颂早先问过几次夏理的情况,见徐知竞答不出来,便也不再过多提及。
“听人说你要去瑞士?”
“嗯。”唐颂肯定道,“留在这里也没意思,都多少年了。”
“读博?”
“拿了永居。”
徐知竞扬了扬下巴,大致明白过来。
无论江城,还是在纽约的留学生之间,唐颂的名字来来去去最终都会与纪星唯联系在一起。
即便案件已经结束,但其中实在太多耐人寻味的蹊跷。
加之唐家在那过后又爆出几轮丑闻,不免让人猜测两者之间应当有藏有更深的秘密。
不止唐颂,整个唐家的资产都在向外转移。
这在旁人眼中更像是一场两败俱伤的斗争,像是四幕戏演过第三幕,终于要迎来最后的结局。
他们实际并不关心事实,在意的只有心底认定的故事。
情节要起伏跌宕,爱恨要刻骨铭心。
一成不变的生活缺少谈资,唐颂和纪星唯其实可以被替换成任意两个名字。
“下周我要回江城一趟。”
“打算顺道去看看夏理,你不介意吧?”唐颂玩笑道。
徐知竞仍是笑笑,神色疏离,略勾起些嘴角。
他或许没能意识到,这样的笑像极了夏理,有种漫不经心,对事物无所期待的冷郁。
“感恩节我也会回去。”
“那时候我就走了。”
“好吧。”
一条消息随徐知竞的尾音点亮屏幕。
壁纸还是夏理。
是一张刚到迈阿密时拍下的照片。
人物在画面中的占比不大,更多是身后湛蓝的海水,与清澄明亮的天空。
夏理站在浮沫与细白沙滩之间,干净的衬衣被海风稍稍吹动,落出一小片绽开的影子。
徐知竞已经记不清当时的心情。
唯一能够回溯的就只有夏理被定格的笑容。
轻盈的,愉快的。以此为界线,将夏理在徐知竞脑海中的印象分割。
往后的夏理总是沉郁且游离,让这张照片愈发变得珍贵,再也没有被换下。
徐知竞有时甚至怀疑过往的一切皆是大脑编织的幻想。
可随屏幕被点亮的画面却一遍又一遍印证着记忆的真实。
也一遍又一遍向他强调,夏理确实是为他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有段时间我特别烦你。”
“我?”唐颂意外,“我没惹着徐大少爷吧?”
两人用的都是调侃的语气,中和了此前的沉默,倒分外适合闲谈。
“我以为夏理喜欢你。”
徐知竞笑容不减,只是添上了无奈,似乎还有些不明了的懊悔。
唐颂盯着他打量了一阵。
起初的诧异渐渐敛去,若有所思地提醒:“看见你就头也不回把我丢在路上的人,怎么会喜欢我?”
大抵即便拥有重合的青春期,人的记忆也还是会因情感的影响而产生差别。
徐知竞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认定的事实,以及为此对唐颂产生的竞争意识,在对方眼里反而变成了夏理对徐知竞的偏爱。
几乎不需要多做阐释,仅凭一句话就足以证明徐知竞的特别。
在唐颂看来,夏理不过是将他当成了能够依赖的哥哥。
要乖巧,要听话,要表现得像在大人们面前一样。
唯有徐知竞能够体验到夏理的任性与肆意,独享所有夏理被约束在重重教条之后的情绪。
唐颂自始至终认为自己更像一个旁观者。
脱离故事本身,安静地见证夏理与徐知竞的成长。
“我都还记得夏理怎么叫你的名字。”
上扬的尾音,一瞬明亮的语调。
追着徐知竞三个字骤然向前的脚步,余下的,逐渐淡去的香气。
这就是唐颂眼中的夏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