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皮囊(116)
“你就是小濯的师兄吧,怎么称呼?”
唐颂将情绪掩藏得太好,以至于感到意外的似乎就只有夏理。
夏理愣了愣神,慢半拍起身,数秒前想到的开场被对方的一句话全盘推翻,剩下滞后的了然,将动作都变得僵硬且迟缓。
“叫我夏理就好,这几天打扰了。”
时间已是春末,假使按节气去算,再过不久就是小满。
夏理依稀猜到了那位将要迎来生日的‘朋友’是谁,满心纷乱顿起,意外地偏偏未能感知到悸动。
挑选的礼物再送不出手,只好留在礼盒里,成为一旁不起眼的装饰。
很快便又有脚步声传来,带出一道颀长舒展的身影,大步流星地靠近,光是轮廓都足够优雅迷人。
“怎么不早说停机坪用不了,我又回去换车。”
这句话显然针对唐颂,后者却先睨了眼夏理,这才笑盈盈对着门后说道:“别抱怨了,小濯的师兄也在。”
徐知竞循声迈向露台。
拂动的纱帘被掀开,骤然揭出夏理披着月光的面容。影影绰绰笼罩灯火,郁丽得仿佛春夜织成的幻觉。
徐知竞蓦地停在了原地,就连呼吸都暂且遗漏。
他怔怔看着夏理,再不敢贸然上前,似乎难以确信自己正身处何地。
“怎么,看傻了?打个招呼啊。”
最终,还是唐颂唤回了徐知竞抽离的神思。
他揶揄似的化解了愈渐弥散的寂静,举杯稍往夏理的方向歪了歪,示意徐知竞这并非是无端的臆想。
夏理就坐在一簇盛开的蔷薇旁,琥珀似的眼仁被烛光照得透亮,分明是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模样,却更显得沉静温润,美得缥缈清绝。
徐知竞一时语塞,甚至忘了最简单的吐字。
他茫然地来到桌前,目光自始至终在夏理身上聚起,良久才找回声音,艰涩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徐知竞。”
这一次,换徐知竞先伸手,极力克制住颤抖,要用最妥帖的方式再度与夏理相识。
“夏理。”
夏理虚握了一下徐知竞的指尖,礼貌而疏离地短暂触碰,随后便落座,无甚起伏地移开了视线。
徐知竞实在太害怕这会是一场过于真实的梦境。
他追着夏理的动作一错不错地凝视,不自觉地倾注所有注意,捧着一颗混乱失序的心,又要做出一副谦和典雅的模样。
人类或许天生对竞争感知敏锐。
一顿饭还没过半,宋濯就挡在了两人之间,时不时地打断徐知竞好不容易引出的话题。
“宋濯。”
几次三番下来,唐颂也不好再纵容。
他加重语气遏止了宋濯的失礼,难得在私人场合用上了长辈的身份。
夏理在此之后断断续续地回应,多数时间仍是沉默,抿了几口果酒,推说自己头晕。
宋濯不太高兴地噤了声,固执地不愿挪位置,依然挡在徐知竞与夏理之间,冷脸打量席上古怪的氛围。
“不然让徐知竞先送你回去吧?”
分明夏理是宋濯的客人,唐颂却略过了最合理的选项。
夏理缓慢地摇了摇头,扶着椅子站起身,有些含糊拒绝道:“不麻烦了,我自己回去就好。”
徐知竞跟着站了起来,膝间的餐巾没来得及收好,顺着动作跌到了地上。
夏理朝他脚边瞥过一眼,说不上是厌烦又或不满,浅浅蹙起眉,迫使徐知竞木讷地停下了所有举动。
“我送学长回去。学长之前说了要陪我散步的,正好可以醒酒。”
宋濯不懂事地插嘴,却恰合时宜地为夏理解围。
夏理抬眼朝他笑了笑,因酒精浅浅泛着粉的眼梢微挑,在笑容淡去后变得好像春梦里痴缠缱绻的撩拨。
徐知竞木然地望着两人走远,心底细细密密针扎似的滋生刺痛。
原来夏理是愿意笑的,不过是他失去了享有的资格。
——
“我再待一会儿,你去休息吧,很晚了。”
夏理和宋濯绕着庄园转过一圈,回到池边已经将近十一点。
宋濯遮遮掩掩打了几个哈欠,夏理不好再留对方继续逛下去,干脆找了把椅子坐下,推说想要独自静一静。
泳池在主楼后方,灯光透过玻璃,在吹皱的水面上投下间错摇晃的澄黄。
夏理垫了个抱枕,昏昏沉沉在躺在一把沙滩椅上。
流潋的光芒一扇接一扇熄灭,末了只剩下银白的月色,宝石似的散落在池中。
半梦半醒间,夏理隐约听见砾石被踏过的声响。
他倦怠地支起身,回头朝通向花园的小径看去。
拉长的影子引出其后的身影,是意料之外,一瞬流露出无措的徐知竞。
两人寂寂地交视,谁也不愿主动打破此刻的宁静。
夏理稍等几秒便又靠回躺椅,困倦地闭上眼,像是早已厌烦命运的巧合。
“……抱歉,我以为你已经休息了。”
徐知竞不再上前,留出足够的空间,尽量不让夏理感到焦虑。
他在灌木丛旁站了一阵,见夏理不作回应,只得继续退让。
“我先回去了,打扰你了。”
徐知竞对夏理的沉默不像沉默,心跳在胸腔中振聋发聩,呼吸都变得压抑,极力克制着不愿惊扰。
他放轻脚步退后,不曾想却被一条树枝扯动衣袖,悉悉索索牵出一连串叶片摩挲的脆响。
夏理轻叹一声,再度回眸看他,仍旧蹙着眉,安静地望向了徐知竞。
“……我不知道你也在。”
即便夏理不曾质问,徐知竞却还是本能地为自己辩解起来。
他不想这样珍贵的重逢再次难堪地收场。
因而一字一句,一举一动,都细心斟酌,生怕夏理再用哭得湿红的眼睛噙着泪看他。
“不想见我的话,我明早就走。”
爱情一词在经年的分别后从掠夺与占有,变为妥协与珍重。
夏理细细打量徐知竞,最初的不解逐渐化作释然,仍是清泠泠的嗓音,时隔多年,飘然落地。
“……都是客人,哪有我让你走的道理。”
晚风实在太轻,衬得春夜过分寂静。
徐知竞听出了夏理语气中的不确定,站在原处,不知该走还是该留。
“一直站着不累吗?”
粼粼的水波漾开在夏理身后,那双动人的眼睛逆着光,在句末带着余音,轻而缓地颤动了一瞬。
夏理像是对徐知竞施展魔咒,摒弃一切犹豫,余下被牵引的思绪,带动身体梦游般向前。
徐知竞无知无措地在一旁的沙滩椅上坐下,面对夏理,紧张地让十指不断地交握。
沉默变为语塞,一样是残存呼吸,却剖出截然不同的两种情绪。
徐知竞紧扣着双手,指尖沿着掌骨的凹陷掐出一道道痕迹。
他看着夏理困顿地躺回去,细薄眼帘轻缓地垂敛,带动眼睫,在薄红未褪的脸颊上留下两道拖长的淡影。
夏理像要睡着了,衣襟随着呼吸缓慢而有序地起伏。
徐知竞的十指在手背上越掐越重,到底还是开口,好小声地呢喃:“我很想你……”
“你和宋濯……”
“嗯?”夏理真的困了,含糊应了一声。
“没什么……”徐知竞不敢再继续了。
他换了个话题,按捺住愈发凌乱的心跳,深吸了一口气才问道:“明天可以和我散步吗?”
夏理朦朦胧胧听见对方的话音,思绪带着倦意浮动,半晌终于回答:“再说吧,我有点困了。”
“那我陪你回去,睡这儿会着凉。”
“不会的。”
夏理拒绝得坚定,再要多说什么,似乎就又会变回曾经。
徐知竞敛下所有未脱口的字句,踌躇着等指针转向新的整点。
他去取了条薄毯,轻絮地替夏理盖上,过后仍旧坐回原处,出神地盯着夏理的睡颜。
遮阳伞盖住了大半月光,夏理的左手悬在椅边,揽住一掌心的月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