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皮囊(123)
夏理偶尔会在焦虑时吃些甜食。
这天下班,他特地绕路去找那家甜品店。
大约因为时间还早,街上的人不算太多。夏理走进店里,环视了一圈店内的装饰,蓦地为是否要买一块蛋糕而纠结起来。
他知道店员在看他,温和地带着笑意,并不是恶意的打量。
夏理是在为自己的犹豫感到不适。
莫名想起前不久才换过电脑,想起上个月在尼斯的超额开支,又想到房东太太似乎说过下半年要涨房租。
他在柜台前踌躇,等一个接一个客人带着各自的点心离开。
学校发的工资当然不至于让夏理连一块蛋糕都买不起。
可是那对于夏理如今的生活来说变得好像不必要的消耗品,为它买单都是一种奢侈。
夏理后来空着手从店里出去,心底的失落说不清是为了那块没吃到的蛋糕,还是因为对庸常生活的烦闷。
欲望,欲望。
世界上真的存在能够彻底扼杀欲望的人吗?
无非是物质与精神都得到了满足,在最平和的状态下说些自以为通透的废话。
换作从前,夏理也会想当然地认为自己在拥有自由后便能活得豁达。
但事实却是,一旦金钱成为新的困扰,曾经期待的生活就会变成令人想要逃离的又一座围城。
尼斯之行引出了夏理试图掩藏的欲望。
以最原始的爱欲为引线,燃尽他心底所有的用于自欺的伪饰。
夏理喜欢漂亮的皮囊,喜欢优渥的生活,喜欢不加克制,喜欢无所顾虑。
他在离开徐知竞后用另一种视角怀念起了人生的前十二年。
似乎无论如何都无法自洽,只有逆转时间才能彻底浇灭心底的不甘。
夏理被困住了,陷入自我意识的悖论。
焦虑在此之后愈演愈烈,让他不敢停下脚步,只能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游荡。
植物园里的樱花开得妖冶,到了初夏都没能凋谢,诡异地攀在枝上,衬得一旁的树木愈发葱茏。
夏理还是坐回上次的长椅,花簇压着垂落的枝干一下一下扫过发梢。
心情难以平复。
夏理亟待一块巧克力巴斯克作为安抚。
“这么晚才下班吗……”
徐知竞一出现,就好像总是天阴,总是要下雨。
夏理循着话音抬眼,对方就站在花枝旁,拎了一整袋他没有买的甜点。
“朋友让我帮忙带的,买多了。”
徐知竞的借口蹩脚,大抵就连自己都不相信。
话还没说完,他就把袋子放到了夏理身边,仍旧退回原处,只在弯腰时靠近过一秒。
“……我先回去了。”
他有些心虚,害怕夏理问起,说罢便打算转身,不舍也只好掩饰。
那枝被压低的樱花挽留似的轻拂过徐知竞的肩膀。
夏理将袋子抱到腿上,挑出一盒巧克力巴斯克,轻声叫住了徐知竞。
“我吃不了这么多。”
“那我明天再给你买。”
“徐知竞……”
怎么办才好。
夏理实在对正在发生的一切束手无策。
哪怕他还有星点爱人的余力,他都愿意尝试着骗一骗自己。
然而时隔数年,夏理就连恨都早已消磨,仅剩对无法改变的过往与庸常乏味的现状的无力。
他颓然坐在花下,披着阴沉天色间昏暗的暮气,全然不掩饰疲倦,半抬起眼,恹恹盯着徐知竞。
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要比分别之前更为遥远。
至少那时还有恨能依凭,与所谓的爱纠缠不清。
可现在,除却宣泄欲望,夏理对徐知竞根本无话可说。
对方的讨好在夏理眼中毫无效力,成为一场无趣的独角戏,让双方皆为此感到失望。
沉默成为这段崭新关系的主旨。
夏理平静的眼波,徐知竞无措的神情。
爱情无法复苏,剩下廉价的欲望,要说难堪都算不上。
“我不明白你还在执着什么。”
“夏理……”
“徐知竞,我是不是说过你一出现我就会觉得难过?”
徐知竞怎么可能忘记,这句话在他耳边盘旋了太久,以至于梦里都是夏理离开前泫然的神情。
他不明白自己又做错什么。
他不想惹夏理伤心的。
可是夏理看起来真的好不高兴。
他不是说了要走吗?
不是夏理又把他叫住的吗?
徐知竞没有办法了。
他好像真的只会让夏理露出这样带着郁气的表情。
“……我走好吗,不要哭,不要再哭了。”
徐知竞笨拙地学不会爱人。
夏理疲累得再无力爱人。
哪怕命运一再制造巧合,一次又一次令两人重逢,结局似乎依然不存在圆满。
这或许应当被归为不断加深的诅咒,一分一秒都在累加煎熬与折磨。
夏理看着徐知竞一步步远离,融入暮色,消失在一株梧桐树下。
属于他们的最美好的时刻或许早就湮灭了。
那是夏理十五岁前的无数个日夜,和徐知竞一起,看北山街的梧桐随四季轮转更迭。
——
果然,伴随徐知竞的出现,雨水淅淅沥沥浇湿了整个初夏。
巴黎毫无预兆地连日阴雨,徐知竞和夏理不曾照面,倒是巧克力巴斯克雷打不动地出现在夏理的公寓门外。
宋濯偶尔过来做饭,更多时候把饭盒带去休息室。
他见过几次柜子上的蛋糕,不久便学着做起甜点,兴致勃勃地说要在夏理生日时给对方一个惊喜。
这天夜里又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暴雨。
夏理在实验室待得久了些,离开时天色阴郁得像是在西欧的大陆上扬起铺天盖地的沙尘。
他特地找了把伞,走到半途却还是被雨水打湿了裤腿。
湿冷的布料随着步伐贴向皮肤,空气里却是夏季独有的潮闷。
夏理踩着一地水洼面无表情地行进,走到公寓楼下才发现,徐知竞比他更狼狈地站在紧闭的大门外。
这栋楼的门禁坏了,出入仍需要钥匙。
夏理握着伞柄别扭地在包里翻找,忽而手上一轻,发觉徐知竞替他把伞接了过去。
雨势太大,屋檐挡不住被风卷来的水珠。
徐知竞将伞倾斜了些,盖住夏理,自己则仍旧留在细蒙蒙的水雾间。
夏理找到钥匙,在打开门后无奈地回头看了徐知竞一眼。
对方不知所措地举着伞站在原处,腕上还挂着一袋没被打湿的甜点。
夏理轻叹了一声,抬起手却又仿佛不知该落向哪里才好。
他犹豫片刻,末了扯了扯徐知竞的衣袖,带着对方走进了楼道。
重叠的脚步声顺着台阶盘旋,直到停在一扇重新上过漆的旧门前。
夏理把钥匙塞进那把老式的黄铜门锁,推开门,走进了门后狭小昏暗的公寓。
徐知竞踌躇着不敢上前,倒是夏理放好东西,又回到门廊淡淡地望向他。
两人谁都不曾开口。
夏理从冰箱里拿了桶宋濯喝剩的牛奶出来,倒了半杯,递到徐知竞面前。
“只有这个了,要喝水的话自己倒。”
徐知竞赶忙抬手去接,食指不小心碰到夏理的手背。
不知是真实还是错觉,两人不约而同地因为这一须臾的意外而停顿过半秒。
徐知竞的发梢还在滴水,夏理见他抿了一小口就握着杯子不再有别的动作,莫名地就连质问的心情都消失了。
他回房间拿了身不常穿的衣服出来,徐知竞仍旧拘谨地站在桌边不敢坐下。
夏理停在一步之外,语调平缓地问道:“你留在巴黎做什么?”
“想见你。”
徐知竞如实作答,始终回避的目光终于相汇,不偏不倚落向了夏理。
“我很忙。”夏理叹了一声。
“……我知道,我不会打扰你的。”
徐知竞站在这里说这样的话,矛盾得夏理都有些想笑。
窗外阴沉的天色将屋内的光线遮得晦暗,台灯漫出的光亮幽弱地弥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