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皮囊(108)
徐知竞出了门,不自觉地沿着熟悉的道路朝山上走。
他的脚步在昨夜的同一盏路灯旁停下,远远望一眼坡道,又顺着来路独自折返。
徐知竞面对爱情不够成熟。
比起孟晋予,更像一个被惯坏了的孩子。
他不懂该怎样表达所有复杂难言的情绪,更无法照本宣科地解题。
徐知竞对夏理束手无策,恶梦与春梦中出现的都是那双雾氤氤蕴着郁气的眼睛。
夏理黏着的,寒冷又清亮的嗓音迷迷蒙蒙飘浮,缠得思绪都变得模糊,让徐知竞根本分不清梦与现实的边界。
“可以帮我包起来吗?”
徐知竞去镇上买一束花。
天刚放晴,附近的居民便迫不及待出现在河滨的步道。
路旁的咖啡厅外坐满了各色男女,惬意地享受着久违的阳光,捧一杯热腾腾的咖啡在手中。
这样的天气与街景很容易点起不必要的希望,叫人以为生活就该快乐顺遂。
徐知竞捧着花来到那栋灰蓝色的建筑门前。
庭院里的枫树似乎要长新芽,枯枝裹着雨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街边没有停车,徐知竞朝周围环视一圈,穿过花园,并不按响门铃,把花留在了一旁的柜子上。
他订了明早的机票,打算暂且冷静一段时间,至少留出转圜的余地。
两人的关系岌岌可危,显然已经退无可退。
无论孟晋予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这确实是唯一能够维持现状的方式。
徐知竞不敢再逼近。
早在四年前,他就已经知晓了越过界线的结局。
——
天色半明半暗。夏理傍晚下课,和孟晋予一起在市区吃晚餐。
用餐结束,窗外早已铺满月光。
孟晋予请夏理去附近一家剧院看戏,仍旧是两人曾一同看过的《曼侬》。
时空像是交错,‘曼侬’着一袭黑裙,在愈渐急促的弦乐声中登场。
这次的卡司没有当初的生涩,将起伏顿挫吟咏得婉转而悠扬。
孟晋予却看得不专心,不由自主地回忆起那个在迈阿密的夜晚。
十八岁的夏理为了惹徐知竞生气而接受他的邀请,眼角眉梢都是对戏目的不耐,以及对他的不满。
想到这里,孟晋予莫名在忧愁的歌声下轻笑了一声。
夏理茫然地回眸,压低嗓音问道:“怎么了吗?”
孟晋予摇了摇头:“没事,继续看吧。”
他回想起夏理曾问过他的问题。
彼时对方清隽优柔的眉宇间少有地蕴起怒意,说出的话却不够尖利,羽毛似的拂过他的心跳。
孟晋予此刻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早已不再是当初的看客。
至于他究竟在何时入局,或许原本就不存在答案。
“还记得你问过我的问题吗?”
孟晋予再度唤回了夏理的注意。
后者在昏暗的剧院里朝他看去,被台上微弱的光亮模糊了轮廓,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地闪烁。
夏理像是不解,在孟晋予的注视下努力回想。
最终终于记起那个久远的夜晚,他讥诮着说出口的话。
“你又是谁呢?”
四目相视,夏理怔怔看着孟晋予,轻絮地问出了和十八岁时一样的问题。
他的心很莫名地抽动了一下。
跟在最后一字之后,持续泛起苦涩与隐痛。
“我曾经想过成为格利欧。”
孟晋予温柔地凝视着夏理,随话音释然地笑了。
那张谦和标志的脸上罕见地表露出不加掩饰的情绪,抛却所有伪饰,将曾切切实实存在过的真心坦然捧给夏理看。
“……晋予。”
“又要说对不起?”孟晋予赶在夏理之前笑着问道。
弥蒙的光影没能笼盖坐席,孟晋予试图安抚却仅仅擦过夏理的指尖。
他感受到对方在一瞬的停顿过后缓缓摊开了手,第一次主动勾住了他的指节。
“夏理,那不是你的错。”
爱情本就是毫无道理的事。
“至少你给过我尝试的机会。”
孟晋予顺着夏理的动作回握了一下,很快又松开,退回到朋友的距离。
他舒展的眼眉仍旧笑着,再向深处探究,却似乎藏着难以掩饰的颓败。
夏理的话哽在喉咙,像一团由冷水浸透的湿棉花,说不出口更无法回落,挤出刺骨的寒意,湿哒哒直落回心里。
他好像真的没有办法去爱任何人了。
哪怕再怎样努力,夏理空乏的心脏也制造不出所谓的爱情。
——
或许是因为在剧院里的对话,两人一路上鲜有交流。
夏理走在略靠前的位置,低头看着随灯火变换的影子。
倾斜的坡道让他的步伐显得有些缓慢,呵出一阵被寒冷气候凝结的白雾,短暂地点缀过这个过分安静的夜晚。
孟晋予跟着沉默许久,忽而打破了寂静。
低沉醇厚的嗓音将一件分明悲伤的事都说得温柔,轻描淡写概括,似乎人生也不过短短几字。
“纪阿姨走了。”
夏理的脚步停下来,恰巧站在两盏街灯的中央。
月色与灯火照出无数散乱的影子,朝四面八方蔓延开去,无论如都难以聚起。
“那件事之后她的状况就一直不太好。”
再过不久就是春天。
然而纪星唯死在冬末,她的母亲也选择在同样的季节离开。
夏理对两人的印象始终离不开北山街那个潮湿且闷热的盛夏。
戴着王冠的公主坐在母亲的怀里,骄傲地说自己独一无二。
他在四年前一度怀疑过亲缘之爱是否真的存在。
可是纪星唯的母亲走了。
在唯一的孩子离开的第四年,再也无法支撑起早该破溃的精神。
“我想你可能会想知道……”
“嗯。”
思绪绕着无数道影子打转。
夏理平静的表现下,是一颗被无数沉痛装满的心。
他昏昏沉沉继续往前走,迎着坡道尽头那枚月亮麻木地行进。
最后停在一个十字路口,看见绿灯忽而转红,普罗维登斯下起和洛桑一样淅淅沥沥的夜雨。
——
到家时,夏理的头发都湿透了,零星在发梢悬着要落未落的水滴。
孟晋予给他拿来毛巾,点了炉火又去热牛奶。
夏理有些抽离地坐在壁炉旁,盯着跳动的火焰发呆。
微波炉热过的杯子太烫,孟晋予细心地套上了杯套。
他举着杯子越过夏理的肩膀,稍稍在对方脸侧晃了晃,带来隐约的暖意,和着飘出杯子的热气一同沾上皮肤。
“谢谢。”
孟晋予等夏理接过杯子,绕到沙发前坐下,随对方将视线落向壁炉。
他取了支烟却没有点。
不知怎么搁回桌上,微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
“晋予。”
夏理的嗓音很轻,绵绵拖长了,缠上孟晋予的耳畔。
后者温和地应了一声,任夏理窝进怀里,食指梳过发梢,仍旧带着烟叶的气息。
“爱与被爱是什么样的感觉?”
夏理侧过脸,睫毛跟着抬起的眼帘轻细地扇动过半秒。
“大概……会觉得内心很充盈?”
孟晋予低头看他,认认真真注视着夏理回答。
温热的手掌离开发丝,缓慢地停在了夏理的心口。
“会觉得心被某个人装满了。想到他的名字,心跳就会因为过速而错拍。”
夏理似懂非懂地垂眸,无声地打量起那只覆盖在他衣襟的手。
半晌,夏理平静地回问:“为什么我会觉得心是空的呢?”
孟晋予笑得无奈,到底将桌边的烟取了回来。
他并不点燃,只是夹在指尖转动。
末了,用藏着薄荷爆珠的烟嘴轻轻点了点夏理的脑袋,自然地说出了早该做下的决定。
“夏理,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了。”
炉中的木柴在这时‘啪’地发出一声爆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