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皮囊(78)
夏理分外认真地思考过半晌,还是看着窗外铺天盖地的雪花,不算肯定地答道:“是……会让我感到羡慕的人。”
纪星唯没有对这个答案作出评价。
她转而问道:“羡慕什么?”
夏理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轻絮地回答:“很幸福,有非常非常爱你的人。”
纪星唯像是没有预想过夏理会给出这样的答案。
她为此一阵语塞,黑暗中的黑眼睛辨不出多少情绪地缓慢描过了夏理的脸。
纪星唯在四目相视的瞬间开启一场剖白。
也不管夏理想不想听,兀自便吐露起了无人知晓的秘密。
“我做了坏事。”
她以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开场。
“可那是妈妈让我做的,根本就不是我自愿的。”
夏理的表情在听见‘妈妈’两个字后不自觉地紧绷起来。
“妈妈说把唐家拖下水,他们自然就会替我们想办法。”
“可是我没有那么做。”
“我根本没有想过要害唐颂,根本就不是我做的。”
或许是受了酒精的影响,纪星唯的话前后矛盾。
她似乎亟待认可,试图将这样的说法传递给夏理。
在此之后,纪星唯陡然抓紧了夏理的手臂,连指尖都深深掐进去,用那对漆黑的幽深的眼瞳盯死了对方。
夏理听得不甚明白,猜想大抵与唐家先前的丑闻有关。
可他不懂纪星唯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他于是茫茫然地安慰,轻柔地将对方散乱的长发捋至耳后,像徐知竞安抚他的情绪那样,一下一下,小心翼翼梳过纪星唯的发丝。
“夏理,夏理。”对方反复念着他的名字。
“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纪星唯试着起身,纤细的五指却依旧攥着夏理不肯放。
“我做错事了。”
她喝了酒,思绪飘忽,身体也仿佛不受控。
踉踉跄跄往后退过半步,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跌倒。
夏理无奈从地上站了起来,半揽着纪星唯,听她含糊地不断为自己辩解。
玻璃在雪色间映得透亮。
如果真有神明,又巧合地望进这扇窗,大抵会以为他们正在跳一支雪夜下的华尔兹。
夏理这才注意到脚边散乱的杂志与幽幽亮着的屏幕。
彩印的文字被纸张的反光掩过去,要找到合适的角度才能看清。
他当然记得唐家的长辈。
即便岁月流逝,回忆中的面孔不可避免地老去。
可夏理还是一眼认出了唐颂的父亲。
与对方的从容自若对应的,是另一张图片里站在被告席间的中年男性。
后者有一双与纪星唯极为相似的眼睛,眼梢微挑,自眼帘折出的褶皱长而深刻,标志得挑不出任何缺点。
他垂着脑袋,神色淡然,像是已经在心底接受这样的结局。
纪星唯在大洋彼岸焦虑地打转,不知是担忧未来,还是为这一条条字句清晰的报导。
“真的不是我。”她仍在轻喃,“唐颂不相信,可是真的不是我。”
“我去找了唐颂,他不帮我,还说都是他爸妈和姐姐决定的。”
“我怎么敢呢,我怎么敢呢……”
“他们转移的不是只有几百亿,是至少一万亿啊。我怎么敢说出去呢,我连妈妈都没有告诉……”
她还戴着夏理为她戴上的冠冕,伤心胆怯也落不出眼泪,一味地强调着唐颂的独断。
这让后者在夏理心底分裂出两种截然相反的形象,诡异地不断拉扯,难以印证任何一方的真伪。
“我一直在想以前的事。”
纪星唯忽而安静下来,将指尖搭上夏理的手掌,缓缓靠向对方的肩膀。
她真的开始在岑寂的夜雪间和夏理跳一支华尔兹。
优美而典雅地迈出舞步,让睡裙单薄的裙摆贴着膝弯小幅度地飘摇。
“可能你不记得。”
纪星唯用上了同样的开场。
“有一次你摔倒,我以为你要哭,眼睛都红了。”
“可是你拍拍膝盖就好了,还是跑过来,继续叫我公主。”
“我那时候觉得这个弟弟好笨啊……”
她的话越说越轻,一句低过一句,最后几乎没了声音,只有唇瓣还叹息似的分出一小道缝隙。
夏理再清楚不过追忆过往会产生的痛苦。
然而一旦沉浸其中的换作纪星唯,他又迷茫地不知该如何宽慰。
他只能聆听,等待对方将往事用言语重现。
直到字句的末尾,故事终结,停在一声庸常的轻叹之后。
“为什么你会是夏理呢?”
——
纪星唯天亮才睡下。
更准确地说,是在指针走过八点之后。
大雪不停,天空始终灰蒙蒙看不见太阳。
夏理望着对岸发了一整天的呆,手机没有息屏,停留在唐颂的信息界面,为是否要联系对方而犹豫不决。
傍晚时分,电量告急。
图标显眼地切换至红色,第二次跳出充电提示。
夏理最后还是没有打给唐颂,赶在关机之前接上了充电线。
纪星唯在同一时刻从房间出来。
倦怠地半垂着眼,站在门边打了个哈欠。
她经过餐桌,那顶昂贵的冠冕就这么搁在简洁的桌面上。
纪星唯笑着将它举起来,放到发间,像是全然忘掉了睡前的不开心。
“还有五个小时我的生日就结束了。”
她仿佛舍不得,语气中隐约带着些遗憾,笑容却仍挂在嘴角,营造出一种古怪的违和感。
夏理收拾过客厅,末了将薄毯搭回到沙发上,温柔地对着纪星唯笑了笑。
他再度重复早已说过无数遍的祝福,嗓音清泠泠,好像文艺电影的结尾。
“生日快乐,公主。”
纪星唯戴着那顶冠冕向夏理靠近,绵延灯火辉映,照得它真如太阳般耀眼。
夏理无声地感慨两者的相衬,刻意遗忘掉纪星唯在前夜的枯白眼神,非要为对方而咏叹,要永远把纪星唯刻画成拥有无止境的爱与骄傲的公主。
他不愿相信纪星唯的母亲也会为了一己私欲去利用自己的孩子。
宁可将对方的自白当成昨夜的一场梦,也不愿意承认纪星唯得到的爱亦不纯粹。
夏理必须要守护住心底关于北山街的最后一点遗迹。
他根本无所谓纪星唯说过什么。
对方更像是一道标志,象征着世界上确实有夏理不曾体验过的情感。
纪星唯必须是在母亲的怀抱中无忧无虑长大的公主。
一定要独一无二,一定要拥有母亲全心全意的爱。
“是不是有人敲门?”
时间正值圣诞假期,隔壁的留学生没有回家,派对的吵嚷透过墙面响了一整天。
夏理起初还以为是过分震耳的音乐,跟着细听几秒才发觉确实有人敲门。
他往门廊走去,不可避免地想起上个冬天与徐知竞在门后的纠缠。
夏理不自觉地将纪星唯往身后护了些,打开门,见一个陌生人正站在门外。
外人进不了电梯。
纪星唯茫然探出脑袋,轻轻抓着夏理的衣袖,笑着问对方是不是走错了。
门外的男人不作回应,用帽檐与口罩之间露出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打量过两人。
在夏理甚至没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之前,拔枪扣下了扳机。
消音器把枪声盖得很闷,大脑一时竟无法将其与隔壁的音乐声剥离开来。
飞溅的血雾带着体温掉进夏理的眼眶。
世界骤然变得鲜红,一帧一帧,缓慢地放映出纪星唯倒下的过程。
夏理睁着眼睛,却无论如何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破碎的颅骨合着红白的血浆飞散,纪星唯抓在他衣袖上的手收紧又松开,连同夏理为她献上的冠冕轰然坠地。
对方的胸腔仍有起伏,唇瓣还在翕动。
温热血液沿着地板的纹路漫延,爬至夏理脚边,将他困在血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