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皮囊(112)
门框分隔开空间,割出暖调的卧室,与被月光裹得银白的走道。
夏理披着一身皎洁,唯有唇瓣红得靡艳。
他抿了抿唇,像是难以做出抉择。
半晌才见那道唇缝缓慢开合,轻絮地吐出最残忍的三个字。
“我恨你。”
他这么说着,脸上的神情却恹恹像要垂泪。
夏理犹豫着往前迈了一步,越过门框,抖落了凄清,染上一层和徐知竞相似的暖色。
“徐知竞……”
他缓缓上前,一字一句皆是叹息。
监护仪清晰地显示出徐知竞为夏理而繁乱的心跳。嗔痴爱恨变成跳动的数字,无序地变换更迭。
夏理湿漉漉的眼波蕴着难解的哀郁。
徐知竞只好把伸出一半的手臂又收回,等待对方为这个夜晚编织剧情。
“徐知竞。”
夏理说着,在床边站定,少见地以俯视的姿态对上了徐知竞的眼睛。
“你知道我喜欢过你吗?”
夏理仅凭一句话就换来了徐知竞的愕然。
对方怔怔地没有出声,许久才僵硬地摇了摇头。
夏理预料到了这样的反应,兀自继续下去。
“所以就算是我懦弱,哪怕有的时候真的希望可以恨得彻底,我也没办法说出要你去死那样的话。”
这是夏理第一次向徐知竞剖白。
在分别前夕,说一些像是期待对方挽留的话。
“……我不知道那天到底为什么会那样。”他在这里停顿了半秒,“可能接下去的话听起来很像借口,但我真的没有理由骗你。”
夏理挨着床沿坐下,像徐知竞的母亲轻抚他的脸颊时一样,温柔地抚过了徐知竞的侧脸。
他能感受到对方小狗似的歪了点脑袋,在他的掌心施加微弱却不可忽视的重量。
夏理蹙起眉,温吞地将手放下。落在离徐知竞的手臂几厘米的距离,再也没有向前。
“因为我确实喜欢过你,所以不想伤害你,更不想再有任何人受到伤害了。你明白吗?”
夏理的前半句话带来悸动,后半句却又引出离别的预感。
徐知竞拿不准对方想要表达的语义,茫茫然地摇头,不解地望进了夏理的眼底。
“……我也爱你啊。”
他说罢,飞快地接上下一句。
像是生怕夏理拒绝,颇为急切地补充道:“我不用你再喜欢我一次的。讨厌我,不爱我都没关系。”
这些话太稚气,听得夏理无奈换上了愈发温和的语调。
他轻声絮语,嗓音清润得像是初春泠泠的泉声,温柔而坚定地回绝,再不留下半分余地。
“我知道你不需要我爱你,可是在你身边太痛苦了。”
“我总是想到以前。”
夏理停下来,睫毛跟着半垂的眼帘一瞬轻颤,随夜灯幽弱的光亮,在眼尾拖出两道蝶羽似的盈动的影子。
“我只是从过去离开了,并不是失忆了。”
“看见你就会难过。”
“真的,徐知竞。”
夏理的眼眶更湿了,悄然划出一道泪痕。
他好认真地看向徐知竞,那滴眼泪就悬在精巧柔和的下巴上,摇摇欲坠地折出光亮,恍惚还以为是用以点缀的宝石。
“我见到你就会很难过。”
漂亮的,宝石般的泪珠在这句话的末尾悄然落下。
无声地掉在柔软的绒毯上,晕开一小片即刻便会消失的水渍,却叫徐知竞的心被敲碎似的泛起剧痛。
他好像明白这就是道别。
说不出再见,更没有祝福。
徐知竞与夏理的爱情廉价,结局亦烂尾,像是地摊上的三流小说,编排突兀,戛然而止。
他看着夏理退回到月色之间,溶溶月光铺天盖地倾泻。
对方郁丽的面容覆上一层薄纱,就连留下的回忆都模糊不明。
往后徐知竞再回想,他始终分不清这夜究竟是现实,还是过于真实的梦境。
一切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徐知竞再找不回夏理,一如去而不返的十六岁的夏天。
第87章
“学长,登机口有点远,我们要快点了。”
“嗯。数据都发过去了吗?”
“发了,样本也托运了。走吧。”
夏理二十七岁这年,导师接下了一个和蒙彼利埃某团队合作的项目。
可惜进展不顺,实验过了二期就再跑不出预期的数据。
资方见不到回报,几度打算撤资。
经费捉襟见肘,这回算是下了最后的通牒。
导师不希望项目就此中断,让夏理和宋濯带着一期二期的实验成果去进行游说。
前期的视频会议不太顺利,所有人心里其实都没底。
夏理没能申请到全奖,学校的博士工资只够维持最基础的开支。因而对于这次洽谈,他要比宋濯更为忧心。
起飞前,舷窗外突然下起暴雨。
航班滑回登机口,等待塔台的进一步指示。
夏理闲着无聊,从包里翻出了日记本。
他在这几年间恢复了当初在疗养院写日记的习惯,陆陆续续记下生活中寻常的小事。
落笔的瞬间,宋濯的手机亮了起来。
他接起电话,是助理打来的。
佳士得今天有一件Graff的鸽血红宝石,竞价超过了预期,代理人想要确认宋濯是否继续竞拍。
夏理睨了宋濯一眼,手上的动作没停,在日记本上流畅地勾出笔迹。
他写此刻瓢泼落下的大雨,不用庸常的词汇,而是将其形容成汹涌的,自天穹倾泻的,似要逆转时间的湍流。
“我妈生日快到了,得给她个惊喜。”
宋濯挂了电话,凑到夏理的小桌板前,乌黑的碎发刚洗过不久,蓬松地带着股香气。
实验室连工资都快发不出来,宋濯却张张嘴就能拍下价值千万的戒指。
夏理笑着调侃他好命。
宋濯的眼梢勾得更弯了,小狗似的看向夏理,邀功般说道:“我给学长也准备了礼物。”
夏理停下笔,颇为意外地回看,不经意让目光交汇,躲也不是,留也不是。
“我听他们说学长是夏天的生日。”宋濯解释道,“很快就是夏天了。”
此时拒绝似乎太晚,坦然接受又让夏理觉得不习惯。
他和宋濯无非是同一位教授手下的学生,甚至上一个夏天都不曾见过彼此。
夏理踌躇半晌,脸上的表情算不上为难,却也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
宋濯像是看穿了他的心事,旋即接上先前的话,明朗又随和地继续。
“不是什么很贵的东西,学长期待就好了。”
——
窗外的雨水始终不见停,春雨变得电闪雷鸣,好像早至的夏日,提前带来被浇湿的暑气。
起飞时间不断延误,夏理百无聊赖地翻起了写满文字的旧页。
去年偶然的一次机会,导师安排他去参加一场位于江城的研讨会。
夏理不好推拒,只得尽量避开了那些熟悉的地点,在会场与酒店之间两点一线地消磨时间。
唯一一次例外是在冬至。
夏理去了墓园,在嘈杂的鞭炮声中沿着台阶一排排地寻找一块小小的石碑。
纪星唯被葬在一处再普通不过的地点。
普通的篆刻,普通的石料,普通地掩藏在无数普通的墓碑之间。
女孩青春鲜妍的面孔忽地出现,有一种格格不入的,带着生机的美丽。
夏理以往总担心纪阿姨走后会没人记得这里。
然而属于纪星唯的小小石碑却意外地被打理得十分干净。
一束盛开的蔷薇斜倚在供台旁,边上甚至还有将将燃尽的香灰。
夏理在墓碑前蹲下,温柔地与相片中那双明亮的眼睛对视。
纪星唯就像从未走出时间,仍旧张扬且骄傲地昂着下巴。
夏理在那天写了好长一篇日记。
笔墨铺满纸页,再往后翻也依旧是关于相同日期的记录。
情绪有时能够用简单的词汇概述,有时又万语千言都不足以道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