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蛟(98)
这话太直白不过,郑其正脸都黑了,偏偏没办法发作。
那些大锅饭层层盘剥油水是不争的事实。
缓了缓,郑其正端起茶呷了一口,和蔼道:“好说好说。”
晌午,大家有半个时辰的休憩时间。
李青辞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其余人互相对着眼色。
本想着回衙署歇息,等傍晚点卯再回来,这下算是泡汤了。
再不情愿,也得把面子活做了。
时辰一到,外面响起敲锣声,还有呼啸的寒风,李青辞缓缓睁开眼,拢紧披风,不紧不慢走出帐篷。
其余人捏着鼻子出去装模做样的巡查。
不过,该做的实事他们也没落下,毕竟这是自家门前的河,万一检修不当,倒霉的还是他们自个。
磨合了一天,对彼此的做事风格也了解了大概。
李青辞点了卯,策马离去。
帐篷内几人商讨一番,最后郑其正拍板:“都顺着他来,观他确实是个办实事的,这桩差事能办好,得实惠的还是咱们地方。”
“另外,过几日,领他去汇济渠看看。”
典吏目露狡黠,嘿嘿一笑:“属下明白了,这桩烫手山芋丢给他正好。”
……
路上,李青辞骑得很快,生怕天黑前赶不到城里。
幸好一路通畅,天色刚擦黑时,他见到了城外候着的自家马车。
骑马真是个苦差事,大腿和腰又酸又疼,他扔了缰绳,抬脚跨上马车。
李青辞摘了手套,捧着手炉暖手,马车一路晃悠着回家。
等跨进院门,李青辞突然脸红起来,一天了,他总觉得舌尖还存留着冰凉坚硬的触感。
活了二十八年,第一次做这么出格的事。
虽然上次被玄鳞那样……算是亲了,但是轮到自己做的时候,感觉是不一样的。
脚步踟蹰起来,李青辞慢吞吞地挪进正屋,只见内室一片昏暗。
思绪僵住,心倏地凉了,李青辞脸上的红晕在刹那间褪去。
以往他下衙回来,只要玄鳞在屋里,灯永远是亮的。
闭了闭眼,李青辞抬脚走进内室,就着外间的烛火,在昏暗中来到书桌前,打开蚌壳。
明亮的光一下子流泻出来,照亮屋内。
环顾一周,除了他,再无旁人。
床上的被子,还是临走前那副凌乱的样子。
恍惚中,李青辞身形摇晃,腿软得不行,猛地跌坐地上。
李青辞垂首扶额。
……
不知过去多久。
外间响起声音:“老爷,晚膳好了。”
李青辞摁了摁眉心,撑着手臂爬起来,他解开披风,换下官服,来到桌前吃饭。
手指冰得发僵,几乎攥不住筷子,李青辞改用勺子喝汤。
鱼汤一如既往的鲜美,捞了捞碗底,空荡荡的,没有鱼肉。
最后,剩下的大半盆鱼汤一直没人喝,直到变凉、变腥。
李青辞洗漱完,坐在桌前看书,手里摸着那颗夜明珠,视线虚散着,落不到实处。
偶尔,回过神,便凝神看几个字。
一直等到子时,桌上的书连一页都没翻过。
李青辞闭了闭眼,朝床边走去,明日还要早起上衙,得睡觉了。
躺下翻了七八次身,头疼欲裂,困意汹涌,却依旧没睡过去。
又一次翻身,李青辞平躺着,伸手搭在额上。
每次都是这样,只要人一走,得几天睡不好觉。
什么时候能习以为常。
什么时候能做到麻木。
李青辞蜷缩着身子,扯过被子蒙在头上。
半梦半醒,外间响起脚步声,又该起了。
李青辞叹了口气,掀开被子下床穿衣。
在车上吃完早饭后,短短眯了一会儿,出了城,他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到帐篷里,照例寒暄一番,李青辞随着人视察河道疏浚进度。
晌午。
他来到大锅饭前。
锅里飘着油花,大勺翻动时,能看见零星肉沫。
“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菜里竟然舍得放油!”
“可不是,我还瞧见肉了呢!”
“这次衙门真是出了血本!”
“……”
几人嘻嘻哈哈,说着闲话。
李青辞缀在最后面,等人都走了,他过去打饭。
打饭的衙役见他穿着官服,又神色郁郁,不由得心惊肉跳,轻声问:“这位大人您有什么吩咐?”
李青辞道:“我来打饭。”
“啊?!”衙役看着锅里剩下的残渣,没敢真给他打饭,讪笑道,“大人你走错地方了,您吃饭的地方在那!”
衙役指了指帐篷。
李青辞道:“我以后就和夫役一块吃饭。”
衙役紧张地吞咽,纠结许久,到底没敢真给他吃饭渣。
他从一旁板子下拿出一个陶罐,从里头舀了满满登登的两勺菜搁进李青辞碗里,菜里掺杂着不少肉片。衙役一脸笑容:“这是留给巡逻衙役的饭,大人,您放心吃,都是干净的,”
李青辞抬眼看他,笑了笑没说话。
他从筐里拿了一个糠饼,转身离去,走到一个夫役跟前停下,那人正在舔碗。
李青辞拨了半碗菜给他。
那人受宠若惊,一见是位穿官服的大人,倒头就要跪拜。
李青辞道:“不必,你自安心吃饭。”
说完,李青辞抬脚就走,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慢慢吃饭。
碗里的菜煮过头了,偏咸,味道一般,糠饼里几乎没掺白面。
这手艺比秦翠英还不如。
李青辞细细嚼着饼子,咽下去时,仍旧剌嗓子眼。
叹了口气,李青辞端着吃干净的碗,起身离开。
走到大锅前,见筐里还剩下半块饼子,他俯身拿起,朝帐篷里走。
里头诸位大人,都坐在椅子上喝热茶。
李青辞笑着问好:“诸位吃得如何?”
郑其正摆摆手,一脸苦意:“尚未饱腹,勉强有五分饱,账目紧,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李青辞长哦一声:“可巧,我这还剩半块饼子,诸位分吃了吧。”
他先掰了一大块递给郑其正:“同知大人辛劳,怎能让您饿着肚子办差。”
郑其正神色一僵,随即笑着应和:“那真是多谢李主事美意。”
他收下饼子,面色如常地吃着,囫囵嚼了几口就咽,不料直接噎住,他用力拍着胸口,脸色涨得通红。
“同知大人!”
“我的大人哎,您老慢着点!”
其余人一哄而上,倒水的,拍背的,一副心痛不已、恨不得以身代之的模样。
李青辞冷眼看着,笑道:“看把同知大人饿的,不嚼就咽了,同知大人都吃不饱,在座的诸位想必也是腹中犹饥。”
他掰碎饼子,一人递过去一块:“都赶紧吃吧,一会儿还得出去巡察。”
郑其正缓过神来,脸色难看极了。
这小子,竟如此下他的脸!
没等他发作,就听李青辞情真意切道:“李某不忍见诸位饥饿,这个差使还有月余才完,日子还长,明日我就去工部禀告实情,让主官向户部陈情,多给咱们拨些银子,最起码得让咱们吃饱啊。”
郑其正满腔怒火僵住,这要是报上去,那还得了!
传出去,他们贪财克扣到这种份上,到时候遂宁府丢人丢到京里去了!
他赶紧堆起笑意:“李主事,你放心,等会儿我就让人重新核对账目,说什么也要把饭钱挤出来,只要您在这监管一日,保管您吃饱吃好。”
李青辞一脸感动:“如此太好不过,多谢同知大人为下官们着想。”
郑其正笑得咬牙切齿:“好说好说。”
李青辞微微一笑,翩然离去。
等他离开后,郑其正猛地拍桌,怒喝道:“你们的脑袋还要不要了!炊房是谁负责的?跟蝗虫过境似的,恨不得搜刮干净!圣上体恤爱民,真捅上去能有好果子吃吗,你们这是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