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蛟(67)
李青辞每天清早会去山上,绕着水潭转几圈,呢喃轻语。
玄鳞,你在吗?我很想你。
良久。
好吧,又不在。
这天清晨,他推门出去,入目一片银白。
下雪了。
李青辞拢着衣襟,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冷意,心想,这么冷的天,玄鳞该回来抱他睡觉了。
晌午,屋外响起脚步声。
刘正兴站在门口,轻喊一声:“少爷,老爷来信了,是寄给你的。”
“进来,信搁在桌上就行。”李青辞并未抬头,继续作画。
刘正兴见状,踟蹰片刻,良久,他未发一语,转身离去。
少爷是走是留,他听命就好,探听再多也没用。
李青辞作完画,轻轻抖了抖,很快,墨迹干去。
他拧眉看了几瞬,叹了口气,揉成一团搁在抽屉里。
还是不像。
他揉了揉酸软的手腕,拿起那封信拆开,随意扫了一眼便扔进了火炉里。
他爹让他归京。
突然窜起来的火焰,很快又归于沉寂。
次日晌午。
刘正兴过来询问:“我今日进城,少爷若是要寄信,我可代劳。”
李青辞道:“我就不写了,你添句话,就说我摔断了腿,不良于行,已落下终生残疾。”
刘正兴闻言大惊:“什么!少爷你这是?”
李青辞抬眼看他:“照我说的做。”
刘正兴连连摆手:“不行,这不是蒙骗老爷吗,万一被发现……不行,少爷,你不能这么做。”
李青辞觉得好笑:“你这是头一次骗他吗,他寄给我的钱都花哪了,还需要我再重申吗?”
“我的大少爷啊,话不能这么说。”刘正兴简直有苦难言,他虽然贪污些银钱,但是不好对账,也没造成什么恶果。
可眼下,他若是说李青辞残废了,这后果太严重了,谎话也太容易揭穿。
李青辞平静地看着他:“放心写,不会被拆穿的。”
他爹一向功利,本就对他不喜,如今他成了一个残废,已是弃子,他爹更不会上心。
这时,刘正兴也转过弯来,将近十年,老爷对少爷不管不问,如今还是他寄信说少爷得重病恐有性命之忧,这才回了封信,可见老爷薄情。
若是老爷得知少爷成了瘫子,那……
刘正兴犹疑道:“少爷,回京城多好,你这么做会断了这条路,万一将来后悔……”
“照我说的写。”李青辞只说了这一句。
刘正兴收起满腹的话,转身离去。
等回到房里,刘正兴拿起笔,犹豫良久。
他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养老钱也攒够了,他没有那么贪心。
能过这么多年的舒坦日子,都是因为李青辞的缘故。
如果李青辞回京,他会失去源源不断的银子。
但,他对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多少还有一分良心。
李青辞在这里没有父母亲族,无人照应,这都十八了,也没人张罗婚事,若是他继续留在乡下,必是蹉跎一生。
思及此,刘正兴没再犹豫,提笔书写。
说来可笑,人的良心总是那么不合时宜。
需要时,他袖手旁观。
不需要时,他又非要施舍一二。
因着刘正兴寄信,说李青辞意外摔断腿,不良于行暂不能返京,恐落下终生残疾。
开了春,李青辞父亲续娶的夫人高琼枝,携其女李巧妤归乡祭祖,随行的还有一位大夫。
得知一行人已经到了家门口,李青辞满心无奈地看着刘正兴,刘正兴避开他的视线,低头不语。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高琼枝回来本该住在正房,可他是继子,又临近及冠,住了多年的正房不好再叫她居住,而且他也不想折腾。
李青辞摁了摁眉心,吩咐道:“把东厢房收拾出来。”
刘正兴立刻应声:“是,我这就去。”
李青辞心里忍不住直叹气,也不知道他这位继母什么时候回京。
家里没有丫鬟,秦翠英端着托盘上茶,见到这位贵气雍容的夫人,端的一脸无措,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李青辞见状,走了过去,接过她手里的托盘,低声道:“你去备饭,少放三成盐。”
秦翠英连声答应,忙不迭走了。
李青辞走到高琼枝近前奉茶:“夫人一路舟车劳顿,本该早备吃食热汤,饭后请您上房安歇,但您没提前写信告知,到了家门口我才知晓,故有所怠慢。”
高琼枝抬眼,不着痕迹地打量他,接过茶杯浅啜一口,随即放下茶杯。
虽然李青辞语气谦卑,言辞周到,但是话里话外都透露着指摘之意,这是说她不提前打招呼,来得太过突然。
因此,高琼枝只淡淡嗯了一声,并未接话。
李青辞也没再多言,起身坐在正堂另一边。
高琼枝今年二十五岁,只比他大了七岁,怀里抱着的小姑娘才五岁。
对着年轻的继母幼妹,李青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眼观鼻鼻观心,低头看着自己脚尖。
正堂一片沉默。
这时,高琼枝带来的丫鬟悦言,轻步走了进来,俯身在高琼枝耳边低语:“夫人,厢房收拾好了,我抱小姐去歇息。”
高琼枝没同意,轻拍李巧妤的手背,把她唤醒。
“娘~我好困。”李巧妤声音糯糯的,肉肉的拳头揉着眼睛,直往高琼枝怀里钻。
高琼枝轻声道:“等会再睡,先给长兄见礼。”
见小姑娘困得不行,一副睁不开眼的样子,李青辞出言打断:“不必,不用这些虚礼,抱小姐去睡觉吧。”
随即,李青辞站起身来,他着实不想客套:“夫人请便,我与人有约,暂不奉陪,您有事就吩咐刘管家。”
说完,他也不管这位继母怎么想,转身就离开了。
她一个贵夫人还带着幼女,在乡下待不了多久,最多也就清明,反正以后也不会再打交道了,李青辞懒得费心客套。
待他远去,高琼枝抱着女儿轻哄,片刻后,她抱着熟睡的女儿坐在东厢房的榻上。
屋里陈设很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
悦言拿着帕子仔细擦洗桌子,开口抱怨:“夫人,您怎么不提前写信,也好让他们收拾一下,这屋子墙角的灰尘都没扫干净,可怎么住啊!”
高琼枝放下女儿,挽起袖子,跟她一块收拾:“提前说,有了准备,还怎么看出端倪。”
悦言一愣,压低声音道:“您是想看这位大少爷?”
高琼枝嗯了一声,随意问道:“你觉得他怎么样?”
悦言顿住,想了想才道:“只能观其表,穿得简单,衣裳都是粗布,鞋子有明显磨损,步履轻盈,可见其经常走路,模样很周正,身形挺拔,算是个好看的人。”
高琼枝听完莞尔一笑,在她脑袋点了一下:“我是问他行事?”
悦言沉吟片刻:“就见一会儿,这哪能看得出来,不过,这位大少爷眼神清亮,气质虽谈不上温和,但也不冷冽,言语间不卑不亢,您这猝不及防回来,他不惊讶,也不客套,很坦然的样子,应当是个随性之人。”
高琼枝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摔断腿的事应该是个幌子,她没说旁的:“赶紧清扫,晚上好安寝。”
“是,夫人……”悦言有气无力地回答。
……
这厢。
李青辞在水潭边一直坐到下午,伸手轻轻搅水。
玄鳞,你在吗?
一片沉默。
好吧,又不在。
直到快日落,再不下山就天黑了,李青辞才慢吞吞地归家。
刚踏进大门口,听着内院传来的清脆童声,李青辞忍不住腹诽。
他那个爹怎么想的,竟然让年轻妇孺独自归乡,而且家中还住着他这个快成年的儿子。
李青辞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快步越过厢房,径直走向正房东间,躲在自己屋里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