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蛟(71)
他一早就向高琼枝表明了去处,高琼枝没说什么,当即就去找了她在吏部任职的兄长。
话音落地,李贞泽那张一脸病容却依旧俊美的面上露出轻蔑,语气冷漠:“也就这点出息,跟你娘一样,浑身一股小家子气。”
在外人面前,李贞泽永远儒雅温和,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种天然的风雅,好似春日清风,光风霁月,而在发妻、长子面前却是这副一脸鄙薄的嘴脸。
此时,屋内骤然响起一道闷响,李青辞扯过一旁的椅子,拖拽到李贞泽对面,施施然坐下。
面对自己亲爹的鄙夷,李青辞并未恼怒,反而微笑道:“你到底是在说我和我娘,还是说你自己?”
当年,李贞泽因精通府县的赋税、律法,被圣上钦点为状元,后去户部任职,如鱼得水。
可他一个出身低又尚未及冠的年轻小子,怎么能知晓那么多公文里才有的详情,那都是因为他有一个任县丞的岳丈。
可惜,等他一朝鲤鱼化龙,再看见伴在身侧的鲤鱼便心下不喜,这条鲤鱼见证了他当初的不堪,会时时刻刻提醒他自己是什么出身。
所以,李贞泽对李青辞母子越来越不喜,最后,甚至到了见一面都厌恶的程度。
太可笑了。
李青辞看着李贞泽,眼神如出一辙的冰冷。
“即使我外祖父官位不高,我娘也是官宦人家出身,我外祖母家是皇商,而祖父临终前只是个秀才。”
此话一出,李贞泽瞬间脸色铁青。
李青辞掸了掸衣摆,神情淡漠:“不管你再怎么否认,都无法抹去是你攀附我娘这个事实,我外祖家资助你读书科考,我娘的嫁妆都拿去给你上下打点,连这座院子都是我外祖家掏的钱。”
“爹,我从小就好奇一个问题,你是怎么能做出这种忘恩负义的恶事却面不改色且丝毫不以为耻。”
李贞泽眼角抽搐,多年的涵养在儿子这几句轻描淡写的话里化作飞灰,他端起砚台就要砸向李青辞。
“爹,我劝你三思。”李青辞坦然坐着,面无表情道,“若你砸中我,我就穿这身衣裳去工部报到,供人观赏取乐。”
他爹一向在意脸面,可以说是极为看重。
果不其然。
“砰”的一声,砚台被放下了。
李贞泽以手掩面,很快,他放下手,恢复一派淡然:“你殿试的文章我看了,文采尚可,我抱病在家,但在朝中也能说上几句话,明日我去打点一下,让你任庶吉士,入翰林院观政。”
李青辞道:“我不去,不劳您费心。”
李贞泽咬牙怒道:“李青辞!你这时候跟我赌气简直是愚不可及!你既已考中二甲传胪,也算有几分资质,工部?哼,那是什么地方,你是猪油蒙了心才想出这招跟我作对吗!”
六部中,工部居于末流,看似是个肥差,实则满是波折、艰辛,乱七八糟的案牍能堆满整个衙署,每件事推行起来都备受掣肘和监管,尤其涉及皇家、权贵事宜,要百般斡旋、处处赔小心,想捞点油水那是难如登天,有一点做不好当即问责。
听完李贞泽的话,李青辞觉得可笑,讽刺道:“爹,你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我去哪是心之所向,跟你没有一丝一毫干系。”
“从我决定参加童试开始,我就想好了要进工部、进都水司。”
都水司掌天下川渎陂池之政令,以导达沟洫,堰决河渠,凡舟楫灌溉之利,咸总而举之。
说完,他掀袍起身,劝道:“爹,你有这个闲功夫,不如多喝一剂汤药,也能活得久一点。”
“滚!逆子!”
李贞泽举起砚台狠狠砸在地上,眉眼压得极低,眼神阴沉沉的,令人骇然。
李青辞扫他一眼,挑眉轻嗤,转身离去。
世人常道,子肖其父,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比如,他爹刚才那副阴沉沉的表情,他从小就学成八分。
此时,太阳位于东南,时辰尚早,李青辞也没唤人备车,走着出了城门。
他现在不需要温书备考,也不用任职,很是清闲,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
一直走到晌午,一股悠长浅远的降真香飘在身侧。
国芳观到了。
门楼巍峨,殿宇雄奇,在阳光的照耀下,屡屡青烟浮在上空,道观更显静谧、庄严,令人心生崇敬。
其内,香火鼎盛,信众络绎不绝。
李青辞没走正门,绕过院墙,走到观后一处小门,掀袍拾阶而上。
入目就是一棵极为粗壮的棠梨树,树冠遮天蔽日,罩住大半院落,树高足有九丈,两人尚不能环抱。
此时,棠梨正值花期,洁白如雪的细密花朵绽在枝头,花瓣小巧,在底下离得太远,看不真切,不过能嗅到一股淡雅的花香。
李青辞走到树旁,徐徐吐出一口气,掏出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眯眼感受着周身的清凉。
突然,一颗小石子从高处垂落砸在他脑袋上,他揉了揉头,抬头望去。
一个身着碧绿衣衫的年轻男人斜卧枝桠,一缕阳光照在他衣摆,折射出万千华光,可谓流光溢彩,华丽璀璨。
李青辞仰着脖子轻喊:“孔雀,你下来说话,这样我脖子疼。”
一道轻佻、懒散的语调响在他耳畔:“我懒得动,你上来。”
李青辞哽住,顿了顿道:“我没有翅膀,飞不上去。”
“行吧。”话落,孔雀从枝头跳下,轻飘飘的好似一阵风落在地上。
李青辞朝他道:“我来拿回我的毯子。”
孔雀抬抬手,一张黑毯子凭空出现,径直落在李青辞怀里。
李青辞正要发问,孔雀开口了:“我没猜错,这就是水蛟蜕下的皮,不过,这玩意儿隔得太久,气息几乎湮灭,我出去忙活半天什么也没探查到,翅膀都扇得抽筋,不过,我可以肯定京城里没有这只妖的踪迹。”
李青辞愣住,心里情绪莫名,听见这个消息,既开心又不开心。
他低头摸着毯子:“知道了。”
原来玄鳞是水蛟,这个毯子是他身上蜕下来的皮。
孔雀扇了他脑袋一巴掌:“你怎么一点没变,小时候像苦楝枣,现在还是那样,一眼看上去苦哈哈的。”
李青辞抿了抿嘴,捋好被扇乱的头发:“你手劲还是好大。”
都打疼了,玄鳞就不会这样,玄鳞都是轻轻的。
“是吗?”孔雀笑了起来,声音上扬,“除了你也没扇过几个人,拿捏不好力道也是正常。”
默了默,李青辞没吭声。
这时,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李青辞转身看去,就见一个十七八岁的清秀少年朝他们走来。
少年一张嘴就是拖着尾音的轻喊:“孔雀~”
李青辞愣住,从这少年的眉眼间看出一两分熟悉,正当他疑惑时,孔雀开口解了他的困惑。
“薛九陵,这个时辰谁让你跑出来的!”
原来是他,李青辞明白过来,这是当初那个三岁的小孩,他当时来道观看母亲的牌位,碰见这个小孩趴在地上哭鼻子,就上前扶他,这时,孔雀先他一步抱起小孩。
这是孔雀养的那个孩子。
薛九陵走到孔雀身边站定,先瞟了一眼李青辞,而后才小声开口:“我不想自己一个人在那儿打坐。”
少年明显压着嗓子说话,应该是顾忌李青辞这个外人在,李青辞见状,立即起身朝孔雀道别。
等他沿着抄手游廊行到前院,依稀能听见少年撒娇的话语,只不过没听见孔雀的声音。
渐行渐远,身后谈话声几不可闻。
薛九陵伸手搂住孔雀的脖子,咕哝道:“刚才那男的是谁啊?你什么时候认识的?我怎么不知道。”
从他记事开始,孔雀一直陪在他身边,几乎形影不离,也就这两年才渐渐分开。
“他啊,一个小孩,叫李青辞,以前你总喜欢跟在他身边玩。”孔雀敛着眼皮,声音听起来带着不深不浅的笑意,却不着痕迹地拿掉薛九陵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