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蛟(124)
此处,住着一位已逾七旬的老妇人,是巡抚大人的长嫂。
巡抚大人自幼由这位长嫂抚育长大,长嫂如母,巡抚大人几次跪地请求,想将长嫂接到省里去住,由他奉养晚年。
妇人皆不受,独自寡居于此。
拍门声响起后,里头传来一声苍老的声音:“谁啊?”
李青辞道:“晚辈李青辞,目前在咱们这儿任知州一职。”
“不见!快走!“原本和蔼的声音登时冷漠下去。
李青辞没走,他拿着册子,站在门外高声朗读。
语速缓慢地念着近五年因水患致死、致伤的百姓人数和被淹没毁坏的农田庄稼。
念了半晌。
吱呀一声,门开了。
一位面容庄严的老妇人,视线锐利地盯着李青辞:“你想要老身做什么?”
李青辞深深揖拜:“恳请您给巡抚大人写一封信。”
五日后。
李青辞和一队押运王命棋牌的亲兵,回到了春源州。
已近晌午,天色依旧阴沉。
李青辞站在河堤上,望着翻涌的河水。
他居于阵法中央,一手执旗,一手握令牌。
周身萦绕着一股凡人肉眼看不见的紫气。
张书亭手持桃木剑,立于河畔礁石之上,他道袍猎猎,目光如炬地盯着河中那团翻滚的晦影。
他朝河中掷去一张燃着烈焰的符纸,大喝一声:“孽障!你在此兴风作浪,害人性命,今日贫道便替天行道!”
河水骤然炸开,一条巨大的黑影破水而出——那是一条通体暗褐色、脊背泛着幽光的鳝鱼精。
它被迫现身,心中恼怒非常,双目赤红如血,尖牙细密锋利,望之森然,令人不寒而栗。
李青辞眯眼打量,鳝鱼精昂在水面的身躯,还没他的腰粗。
李青辞撇嘴嫌弃。
真细。
“又是你!臭道士,多管闲事!”鳝鱼精嘶吼着,掀起丈高的浪头扑向岸边。
张书亭不慌不忙,脚踏七星步,手中桃木剑凌空一划,一道金光迸射而出,将巨浪劈成两半。
他左手掐诀,口中念念有词:“天地无极,乾坤借法!雷神助我,诛邪灭妖!”
霎时间,乌云密布,雷声轰鸣。
鳝鱼精左右闪躲,扭曲着身躯快速逃离,奈何,自李青辞身上溢出的紫气将它定在丈圆之间,无法逃脱。
一道闪电劈落,正中鳝鱼精脊背。
鳝鱼精吃痛,发出凄厉的惨叫,见逃回水底不成,它弓着脖颈,朝李青辞怒吼:“你是个什么官,糊涂昏聩,是非不分,我又没杀人!你凭什么拿我!”
“还有你!”赤红的眼睛射向张书亭,“冤枉我害人性命!你有什么资格替天行道!”
李青辞面色冷沉,迎着猎猎狂风,高声道:“你是没有直接害人性命,可因你无辜枉死的百姓达百余之数!”
“你暗中毁坏堤坝,兴风作浪,屡屡掀起水患,造成农田、房屋被淹,多少人因你无家可归、流离失所,你还敢狡辩,妄称自己无辜!”
鳝鱼精气急败坏道:“反正我没有直接杀人,你们少把这些莫须有的罪名按在我头上,我不服!”
李青辞冷嗤一声,正欲开口,张书亭打断他:“大人,不用跟这种冥顽不灵的孽障废话,待贫道引雷,直接殛了它。”
河流上方,滚滚天雷欲要降下。
“你不能杀我,我没有杀人!”鳝鱼精嘶吼,身躯疯狂拧动。
张书亭置之不理,一挥桃木剑,朝天引雷。
李青辞稍作犹豫,断然喝止:“道长且慢!”
张书亭手上一顿。
李青辞道:“它已经做下恶行,造成恶果,杀了它也于事无补,不如留它一命,让它将功补过。”
张书亭拧眉沉思。
鳝鱼精当即朝李青辞垂首:“你是个明事理的好官,我愿意归顺你,你想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但求你饶我一命!”
李青辞没理他,面朝张书亭:“有法子制住它吗?让它留在此地平息水患,减缓汛潮,若水中落人,也可让它搭救。”
鳝鱼精立刻顺着李青辞的话说,表彰自己的能力:“我很厉害的,我还能帮你们筑坝,有我在,你们的河堤绝对不会再决口。”
张书亭略一沉吟,叹道:“罢了,那就留它一命,让它将功折罪。”
一听自己不用死了,鳝鱼精大喜过望,它冲着李青辞和张书亭俯首:“我一定好好改过!”
张书亭从袖中甩出一张朱砂符箓,借一股李青辞身上的紫气溶于符纸。
又甩出一条锁链,将符纸附在其上,锁链顿时闪烁金光,如利箭般射入水中,正正锁在鳝鱼精脖颈处。
张书亭神情严正,语气严厉:“念你诚心悔过,贫道便饶你一命,镇你于此处,你要一心向善,若你再兴波澜,登时便会降下天雷,劈散你的魂魄,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鳝鱼精脖颈被锁链捆束,语气艰难道:“我知道了,我一定听话,好好弥补过错。”
张书亭朝李青辞问道:“大人,您还有什么要和这孽障交代的吗?”
李青辞正盯着鳝鱼精身上的锁链,回过神来,询问道:“这锁链能困住它多久?”
张书亭自信道:“此链借了紫气,它受困无法继续修行,少说也能困他百年。”
李青辞嗯了一声,低头敛目。
张书亭补充道:”大人不必担忧百年之后的事,此妖所犯恶行,已上达天听,若他届时再犯,自有天谴等着它。”
李青辞微微一笑:“如此再好不过。”
张书亭剑指一引,锁链拖着鳝鱼精沉入河底,水面渐渐恢复平静。
他收起桃木剑,掸了掸道袍,朝李青辞拱手:“此妖已除,贫道要去别处游历了,大人,日后有缘再会。”
李青辞颔首,作揖道:“张道长一路坦途。”
蓝色道袍渐行渐远,岸上只余李青辞一人,他盯着平静的河面,站立良久。
……
没了妨碍,河道工程如期顺利完成,当年夏秋没有再发过水患。
李青辞终于有了空闲的时间。
他穿着便服,一个人走在城中的青砖路上。
刚下过雨,空气异常湿润,他推开朱红大门,走进屋里,拿着湿帕子,慢慢擦洗房间的物什。
这是他一年前租的房子,只不过一直空着,隔十天半个月来一趟擦洗。
一直没人住,李青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
晚间。
下起了鹅毛大雪,李青辞忙完公事,一时又没有困意,就坐在廊下看雪。
青灰的石砖很快被雪白覆盖。
一转眼,雪化了。
桃花绽放,柳枝吐芽。
傍晚。
下起了雨。
雨丝又细又密,下得又急,像是起了一层雾。
青砖黛瓦被薄纱般的烟雨笼罩着,远处的山峦在雨中若隐若现,青石板上泛着湿润的光泽,屋檐下的雨滴串成晶莹的珠帘,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青草的芬芳。
李青辞坐在廊下看雨,视线暗昧不清,他起身去点灯。
突兀的。
一道墨色身影穿破白茫茫雨雾,朝着廊下款款走来。
男人神色慵懒,步调不紧不慢,却三两步走到了李青辞近前。
天色晦暗,泛黄的烛火不甚清晰,只照亮周身一角。
朦胧中,李青辞仰起头,怔怔地眨了眨眼。
玄鳞弯下腰,掐在他腋下,把人抱在身上,抬脚朝屋里走。
一边走一边数落:“下雨不知道躲吗?一脑门子小水珠,还坐在外边吹冷风,你怎么想的!”
声音响起的一刹那,李青辞的心疯狂跳动,剧烈得他心都疼了。
心爱的珍宝失而复得。
一股强烈的心悸席卷而来,让他几乎克制不住地发抖。
没有十年八年,两年零一个月又三天,这就回来了。
到了榻上,玄鳞放下李青辞,摸他的脸:“抖这么厉害,冻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