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蛟(122)
说人祸也不太恰当,因为兴风作浪的是妖物。
虽说这里河水常年泛滥,但若是加固河堤,修整堰坝,水患是可以避免的。
可是近十年来,无论河堤修得多高,堰口多坚实,一到汛期,就跟纸糊的一样,频频决堤。
奇怪的是,每次水患波及的区域,都控制在一个不大不小的范围内,没有伤及村民的性命,但是农田、房屋屡屡被淹,百姓有家有地却形同虚设,都搭建草棚子住,衣食不保。
河里打鱼的渔夫,好好呆在船上,经常无故掉进水里,上一瞬还是平静的水面,下一瞬却漩涡骤生,将整条船往水里拖。
渔夫呛水昏死过去,等醒来时却又莫名其妙躺在岸上。
类似的事,常有发生,直到一位渔夫,说他见到了河神,河神不满他们吵闹,这才降下惩罚,要是想平息河神怒火,便要虔心上供。
此事慢慢传开了,众人将信将疑,在夏汛来临之前上供,果然他们那几个村子没再闹水患。
从此以后,河神一说落实,当地村民节衣缩食,兑钱年年上供。
李青辞听完,多日以来的疑惑终于解开。
他在查探往年案卷时,发现甜水乡这一带所受水患最小,农田只淹没浅浅一层,不影响秋收。
原来如此。
若是能以猪牛羊等牲畜,换来此地太平,李青辞也就认了,但是涉及人命,他绝不姑息此种恶行。
李青辞扬手一挥:“将这人连同新娘子一起带回州衙。”
衙役班头是甜水乡的人,见李青辞要破坏祭祀,妨碍河神娶亲,不免担忧。
他朝其余几人使眼色,众人踟蹰起来,不知该听谁的。
一个是顶头上司,一个是知州大老爷。
李青辞神情严正,沉声道:“本官是此地知州,本官绝不允许自己辖内,出现这种罔顾律法、戕害百姓的恶行。”
“今日,你们谁敢不听令,往后就不用在州衙供职,且你们往下三代,皆不许在州衙任职!”
众人一听,知晓李青辞是铁了心要管此事,为了保住自己的职位,他们心一横,立刻上前将人拿了。
张子禄拒不抗命,挣扎着大喊:“知州大人!你这样做会触怒河神,他会降下惩罚的!”
“你得罪了他,不会有好下场,我们也不会有好下场,都会受牵连的!知州大人,您三思啊!”
李青辞眼神讽刺,冷眼看着不远处的河面。
什么河神,驱使百姓上供、践踏人命的东西,也配称作神,兴风作浪的妖物而已。
况且,此地的水患本就是这妖物推波助澜,要不是它暗中破坏堤坝,何至于水患不止。
给它上供,跟认贼作父有何两样!
对于众人的叫骂声,李青辞置若罔闻,翻身上马,朝州衙驰去。
等他们回到州衙,大门口被甜水乡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怒容,可谓群情激愤,皆一脸不善地盯着李青辞,仿若视他为杀父仇人一般。
众人拦在李青辞马前,纷纷叫喊着要李青辞放人,立刻把河神的新娘子还回去,不要妨碍河神娶亲。
李青辞命令衙役列队而出,将众人阻拦在大门外。
他不疾不徐穿过人群,走进正堂。
李青辞端坐上首,猛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跪下!”
张子禄登时吓得哆嗦,腿不由自主地软了下去。
李青辞冷眼扫他,置之不理,转而抬手:“将这名女子的家人唤来。”
不久后,这名女子的父亲来到堂上。
新娘子一看见他爹,吓得发颤,流着泪往衙役身后躲。
李青辞发问:“你女儿被投河,此事你是否知晓?”
刘麻子是个混不吝,现下又喝了酒,他醉醺醺道:“知道,卖了她,我得了二十两银子呢。”
新娘子哀哀哭了起来。
李青辞瞥她一眼,身形单薄,面容稚嫩,小姑娘也就十四五岁。
他收回视线,盯着堂下的刘麻子,狠拍一下惊堂木:“大雍律法,载有明文,父母卖子女者,杖一百,没收家产,流放三千里,你有违律法,本官断不能饶你!”
刘麻子的酒劲儿被这一声惊响,还有这晴天霹雳一般的沉喝声,吓得魂飞魄散。
他登时跪在地上,大声喊着冤枉:”我卖的是自己闺女,碍着别人什么事了,我怎么就犯法了。”
李青辞对他的叫喊声置之不理,抬眼望向一旁的书吏:“你去大门外,把罪名念给众人听。”
书吏照做,走向堂外,站在门口,高声诵读大雍律法。
“拐卖良民者,主犯处绞刑或斩首,家产没收,家眷流放,买家、窝藏者同罪。”
“父母卖子女者,杖一百,没收家产,流放三千里。”
“……”
百姓为了生存被迫卖儿卖女的事,常有发生,虽有违律法,但经常被轻拿轻放。
一些官员、富商常以过继为名,买卖家丁、婢妾,打死了人,草席一卷往河里一扔了事。
官府对此态度暧昧,可以说是默认。
李青辞眼里容不得沙子,律法煌煌,容不得任何人践踏。
此事比买卖人口更为恶劣,是直接逼着活生生的人去死。
李青辞站起来,朝着堂外,扬声道:“今后,胆敢有明知故犯、挑衅律法者,本官必定严惩不贷!”
刘麻子哭得一把鼻子一把泪,大声哀嚎:“小人大字都不识一个,哪里知道律法呀,大人!你着实冤枉小的,我这闺女不卖了还不成吗,我把钱退回去。”
李青辞冷眼看他。
官府每年都到村中教化百姓,即使大字不识一个,但是像这种罪行律例都是耳熟能详的。
这男子分明为了推诿自己的罪状,耍赖不认。
这时,新娘子哭了起来:“大人,你别流放我爹。”
李青辞沉默不语。
刘麻子哭天抢地:“大人!小的冤枉啊!我真不知道卖自己的闺女竟然犯了律法,小人再也不敢了,我这就把银子退回去。”
李青辞摩挲着惊堂木,暗叹一声。
他抽出两支红色令签,掷在地上:“念你是初犯,认错态度良好,且事先不知律法,本官便对你网开一面,免你流放之苦,罚你二十杖,外加十年劳役。”
刘麻子一听,又要喊冤。
李青辞啪的一声,拍着惊堂木:“你服是不服?”
刘麻子抿了抿嘴,没敢再言语。
李青辞抬手。
衙役立刻拖走刘麻子,拽在一旁行刑,厚重的木板打在皮肉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听得人心头直跳。
刘麻子的嘴被麻布塞得严严实实,发不出声音,只能呜呜直流泪。
大门外的百姓见状都心有戚戚,其中一位身着蓝色道袍、头戴冠巾的中年男人,略有所思地盯着李青辞打量。
李青辞转眼看向那名新娘子:“你可愿同你父亲归家?”
新娘子紧咬着嘴唇,不说话,只一声一声哭泣。
她爹在家对她非打即骂,眼下更是不顾亲情,要把她卖了去送死,她就算归家也捞不着什么好,可是不回家她又能去哪儿呢?
大堂内回荡着凄切、绝望的哭声。
李青辞叹了一声:“先将这名女子带到后堂。”
哭声渐远。
李青辞看向堂下的张子禄:“方才的事,你都看见了,怎么做就看你了。”
张子禄吓得一身冷汗,浑身哆嗦,他这一把老骨头,几十板子下去,他还有命活吗?
他当即磕头,磕得砰砰响:“大人,这姑娘不是我买的啊!是刘麻子自己说,他女儿自愿嫁给河神,但是他少了一个女儿侍奉,怕晚年凄凉,所以我们乡里几个村子兑出二十两银子弥补他。”
“这都是他们父女二人自愿的,我们可没有强行逼迫。”
李青辞冷笑一声。
张子禄立即改口:“但是小民已经意识到这种行为不妥,我决计不再犯,小民愿意拿出十两银子,弥补那位姑娘受到的惊吓,并且愿意再拿出一百两银子捐给州衙,以供修建河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