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重(13)

　　他垂下眼睛，哑声开口：“……我知道了。”
　　检查时间约在星期四，K市某私立医院。
　　去医院前夜，姜若失眠了，睁大眼睛躺在床上，淹没于黑暗的寂静里。整个夜晚郁明简并不在家，次日早上也没回来。姜若很早起床，默默做了早饭，勉强吃几口，实在没食欲，又把饭菜倒掉。他缩进沙发里，抱住发冷的身躯，低低自言自语。
　　“去医院罢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而且明简不是说，他会陪我吗。”
　　“没什么可害怕的……”
　　然而，来接姜若去医院的并非郁明简，是郁明简的秘书黎颂。
　　“少爷临时有安排，吩咐我陪你去医院。”
　　发觉姜若走神，黎颂问：“姜先生？”
　　姜若恍惚应了声。
　　“您还好？”
　　姜若勉强笑笑：“嗯。”
　　郁明简让黎颂过来时，提过一句姜若大概怕医院。但黎颂没料到，姜若会怕到这种程度。
　　准确的形容，不是“怕”，是“恐惧”。
　　郁明简给姜若安排的医疗机构，在K市是顶级的，医生和护士都很专业温和。即使如此，一进医院，姜若就像被魇住，手脚发抖、脸色惨白，中途甚至无法坚持，跑到洗手间呕吐了许久。他强撑着结束所有检查，回家的路上，仿佛抽空力气，虚脱靠在车里，一丝声音也没有。
　　下午，医院把检查报告送了过来。
　　黎颂拿到报告，看了看时间，开车去接郁明简。
　　此刻的郁明简，正与赵琴享用午餐。
　　赵琴是本市一位颇成功的女企业家。郁明简先前以为赵琴是独女，年初冒出一个回国发展的沈川期，郁明简才知她有弟弟。赵琴原本姓沈，幼时父母离异，她与再婚的母亲改姓，弟弟沈川期则随父亲移居海外。郁明简很乐意跟聪明人打交道，所以赵琴主动打电话请他时，他欣然应邀。
　　应邀之后，忽地想起，他答应过今天带姜若去医院。
　　——算了，去医院这种事，找其他人陪也可以。郁明简略一迟疑，便打发黎颂过去了。
　　冬季的寒冷被阻隔于室外，赵家餐厅里温度宜人、幽香萦绕。
　　餐桌对面的赵琴穿宝石蓝真丝衬衫，金质手链伴随优雅的用餐举止，在灯光下闪动碎光。
　　上次肖维在宴府组局，郁明简认识了赵琴的弟弟沈川期。姐弟俩外貌很像，性格却迥然不同。赵琴不喜社交，沈川期却很自来熟。刚回K市几月，就在圈子里混开了。
　　不过说来奇怪，郁明简虽对赵琴有几分欣赏，却并不喜欢沈川期——没有具体的原因，就是单纯的不喜欢。
　　郁明简没表现出来，仍有说有笑跟沈川期聊天。聊到某个话题，姜若过来了。
　　头发被风吹乱、脸色也不太好，穿着笨拙的棉服，还背一个破书包，怯怯跟在服务生背后。
　　郁明简走了下神。
　　……不知道检查情况如何，郁明简默默想，拿起手机看了一眼。
　　黎颂没给他发消息。
　　“你若能协助我拿下那块地，作为置换，我可以把第三季度的零件供应价，全部以成本价给你。”
　　郁明简的指尖按在手机屏幕上，缓缓抬眼，注意力重新集中于对面的Beta女性。
　　“你打算做亏本买卖？”
　　“是。”
　　赵琴所说的地块，是二环外一片废弃公园。周边人流量大，适合做商业体。
　　“恕我直言，你没做过地产，不知道里面的深浅。即使拿到那块地，也未必有很大投资价值。”郁明简说。
　　“我知道，”赵琴抿口酒，“我想要的，不是金钱上的回报。”
　　“那个公园……”她嗓音轻了轻，“是小时候，我跟我弟弟最爱玩的地方。公园里有根很粗的水泥管，爬进里面往外看，就像山体的隧道。每次父母吵架，我就会带弟弟到那儿玩，刮风下雨，还能躲进水泥管里。一年夏天夜晚，我甚至和弟弟躲在里面睡了一夜。”
　　谈到弟弟，一向惜字的赵琴不由多言，她轻声道：“我打算将之建造成艺术中心，设计交给川期来做。”
　　郁明简不关心赵琴的童年记忆。这笔交易很划得来，他找不到理由拒绝。
　　他笑道：“你对弟弟很好。”
　　随口一句客套话，赵琴却愣住了，不知想到什么，怅惘说：“不，是我跟我妈，亏欠他太多了。”
　　郁明简结束饭局时，黎颂已经等候在赵家之外。
　　“KS电视台的活动三点开始，安妮待会把西服直接送到电视台。”
　　“活动预计四点结束。之后六点钟，是L国领事馆的宴请……”
　　黎颂边开车边汇报行程。郁明简听了片刻，忽然插话：“姜若的检查结果怎么样？”
　　“出来了。”黎颂从公文包里取出报告，递给后座的郁明简。
　　郁明简翻开报告。
　　车厢内陷入沉默，只有汽车引擎持续嗡鸣。
　　“哦，”郁明简没抬头，语气模糊地开口，“他不是Beta。”
　　——当所有人，甚至包括郁明简至亲好友，都不理解他为何找上姜家那个普通寻常、不被重视的长子，从小看着郁明简长大，一直跟随其身边的黎颂，却自认为揣摩得到七、八分。
　　为报复弟弟的三心二意，所以故意娶哥哥？
　　太不了解郁明简了。
　　郁明简不会拿自己的婚姻做这种事。他选择姜若，必然有选择的理由。
　　姜若乖巧、顺从，还是Beta，不会自以为是，妄图以Omega信息素左右Alpha——郁明简极端讨厌被掌控，甚至包括生理上的掌控。他不喜欢被Omega信息素影响。
　　像姜若这样的存在，作为结婚对象，反而恰到好处。
　　放到身边养着也可以，厌倦了扔掉也可以，无需耗费心神。
　　“姜若知道吗？”郁明简问。
　　“姜先生目前还不知道。”
　　郁明简把报告扔到座位上，面庞转向窗外。市中心的繁华景象在午后日光里急速后掠，车辆、行人与商店潮水一样涌入又消失。快到KS电视台时，郁明简突然说：“把今天的行程都取消。”
　　黎颂顿了顿：“那电视台……”
　　“不去了，”郁明简收回望向街道的视线，“先回趟家。”
　　

第14章
　　开门的声响把姜若从不安稳的梦境里惊醒。他坐起来，原本搭腿上的薄毯滑落在地。
　　“怎么睡沙发上？”郁明简边脱大衣边问。
　　姜若怔怔看向出现在玄关的Alpha：“你今天回好早。”
　　郁明简原本低着眸，听见这句话，抬眼掠了姜若两秒。姜若面色苍白，碎发沾着额头，像做了噩梦。
　　郁明简顿了顿，说：“听黎颂说，你在医院状况很不好。”
　　姜若没出声，抱腿坐在沙发上，缩成小小的一团。他没穿袜子，瘦细的脚踝从睡裤下露出，看起来有些冷。
　　“对不起。”姜若轻声说。
　　姜若又在习惯性道歉。但他说话时，注意力却并未集中在此刻，就像还没从某种莫名的恐惧里挣脱。
　　黎颂说姜若对医院存在特殊恐惧，郁明简还怀疑黎颂夸张，此刻见到本人，才确信姜若是真的害怕。
　　[患者在分化阶段遭遇过严重的创伤。]
　　[创伤导致患者的生理出现应激反应，造成本应继续分化的腺体非正常停滞]。
　　“你的检查报告。”
　　郁明简把文件夹扔到茶几上。
　　姜若呼吸一紧。他当然想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但同时，他又不敢知道。如果是很严重的状况怎么办？严重到他自己一个人无法处理怎么办？
　　打开这份报告，是不是就意味着，他必须得从这里离开了？他不可以成为郁明简的麻烦。
　　明简选择他，就是因为他……足够听话，不会成为一个麻烦。
　　可就连这样，他都做不到了。
　　姜若越想越难受，不由得低下酸痛发红的眼睛。还没看报告，似乎就已预判自己无可救药。郁明简本不打算说什么，把报告给姜若就自己上楼，见姜若这幅样子，不耐烦地笑一声，索性挑明道：“怕什么，又不是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