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年夏(68)
他在桌与桌之前来来往往,通过那声音提醒客人他过来了,需要什么服务可以叫他。
程在野拿着手上的菜单看了会儿,扭头正和那小哥对上视线,然后挥了挥手。
小哥眼睛亮了,手上的锣版风铃也不敲了,几步走到程在野面前,刚想秀一下他的川式英语,程在野:“要杯红茶。”
小哥Hello卡了个He在嗓子眼里,愣住了。
姜守言没憋住笑,用四川话说:“他会说中文。”
程在野这回听得舌头打结了,学着姜守言的腔调皱着眉道:“说中文?”
小哥听笑了,打趣道:“还没教好嗦?”
姜守言笑了笑没说话。
小哥在小本上记下桌号和红茶,又看着姜守言问:“你要啥子?”
姜守言捡懒,想说跟他一样的就行,程在野像是知道他不想自己选,开口道:“我帮你挑一个?”
姜守言巴不得把选择权交给他,忙点头:“嗯。”
程在野边看手上的菜单,边在脑子里转食疗有关茶的内容,抑郁焦虑患者不能过多摄入咖啡因,不然容易心跳过快,严重的会诱发惊恐。但也不是所有的茶都不能喝,玫瑰花茶行气解郁,绿茶缓解焦虑,菊花茶缓解头痛。
“玫瑰花茶可以吗?”程在野摁着那行黑字把菜单转了过来。
姜守言挑眉:“你怎么这么喜欢玫瑰花。”
木雕雕的玫瑰,乐高拼的玫瑰,选茶也选的玫瑰。
程在野弯着眼睛笑了笑,转头看向还站在旁边的小哥:“还要一杯玫瑰花茶。”
“好嘞,”小哥写完,又把小本重新揣回围裙前兜,说,“等一哈就给你们送过来。”
没什么生僻音,程在野连听带猜也能听明白,他又想起之前小哥说的那句,还没教好嗦?
程在野半准半不准地把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姜守言反应了会儿。
“是什么意思?”程在野问。
“嗯……”姜守言想了会儿,懒着嗓音逗弄他,“你想听哪个层面的?”
程在野耳根突然红了。
姜守言撑着下巴,眯着眼,两根手指顺进他拇指和食指搭出来的圈,缓慢摩挲了阵,直摩挲得程在野脸都有点红了,才缓声道:“你在想什么呢?”
程在野捏住他作乱的手指。
姜守言也没抽,脚尖却不小心踢到了程在野的小腿。
程在野浑身都绷紧了,才听见姜守言平静道:“意思就是怎么还没把你的四川话教好。”
姜守言语调微微上扬,明知故问:“程在野,你脸怎么这么红啊。”
程在野捏着他的手指咬了一口。
姜守言看着他笑。
茶上的很快,两个盖碗,一壶水,小哥还不知道从哪里抓了把瓜子给他们。
姜守言磕完了一小把瓜子,后脑勺枕靠在椅子上,揣着手,整个人都懒进了椅背里。
他垂眸看了会儿旁边小池里被喂得膘肥体壮的锦鲤,又抬头顺着老榕树粗壮的树干一直看到盖到头顶的绿荫。
今天的天和小时候一样蓝。
“明天是我妈的忌日。”姜守言突然开口说。
程在野因为这句没有铺垫的话咬到了舌头。
他惊惶地抬头去看姜守言,后者只是微微勾了勾嘴角,轻声说:“我想回去看一眼。”
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很多记忆都快模糊了,但姜守言仍然记得那是个晴天,他缩在房檐下第一次听见外婆哭的那么伤心。
他怔怔地望着头顶的天空,小黄狗趴在他脚步呜呜地叫唤,姜守言不知道在那里蹲了多久,直到小小的脑袋被一只粗糙的大手轻轻拍了拍。
他仰头看过去,觉得外婆好像突然老了很多,头发也白了很多。
她看着他的眼睛,笑着说:“言言吓到了吧。”
姜守言想说外婆你可以不笑的,我没关系的。但他喉咙里像是塞了团棉花,梗得他难受。
外婆突然偏过了脸,手却还在他背上轻轻拍着:“以后就只有我们婆孙俩了。”
姜守言跪在坟前的时候,脑子里想的全是这句话。
以前这块地种什么都长得很慢,现在荒了,杂草倒开始疯长。
程在野手里拿着姜守言从其他村民那里借来的砍刀,刮割着坟前的杂草。
姜守言拉了他一下,说:“前面空出来了就好了,后面没关系的。”
两座坟都没有立碑,黄土空落落地拱着。
程在野回到他旁边,笔直地跪下。
火苗映在姜守言眼里,姜守言往里烧着纸钱:“以前每年这个时候,外婆都会给我妈烧纸,还住这里的时候在山头烧,后来搬家了,回来一趟很不容易,就拿了个铁皮桶在家里烧。”
后来姜守言拿那个铁皮桶烧了炭,可能对当时的他来说也算是另一种圆满。
“小时候我妈对我不好,外婆或许是怕我想起伤心事,所以每次都背着我烧,从来没让我看见过。”
但姜守言就是知道。
外婆藏东西藏的很拙劣,往上面盖一层纸板就以为谁都不会发现了,姜守言有时候晚上睡不着,会蹲在阳台掀开纸板看着空落的桶发呆。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就像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一天想回来给他妈烧纸。
有风起,吹灭了面前那两根红蜡。
姜守言低垂着头,一直看着面前那团火燃到尽头,变成一堆无机质的灰,随后又晃悠悠被风吹散。
“姜守言,”从始至终都很安静的程在野突然叫了他的名字。
姜守言仍旧低着头:“嗯。”
程在野问:“你觉得你的妈妈和外婆被困在这里了吗?”
人死后应该是自由的吧,姜守言心想,尘土尘土归土,什么都没有,也不会被束缚。
姜守言摇了摇头说:“没有。”
程在野:“那么你也不会。”
第55章 吃药
姜守言跪在原地安静了会儿,冬日里的土地寒凉,还浸着湿润的晨露,他后知后觉感觉到了凉,低头看见了自己腿上的泥土,他又转头去看程在野的膝盖,裤子上同样也覆了一层湿泥。
“该在下面垫个东西的,我忘记了,”姜守言去拽程在野的胳膊,“你先起来吧。”
程在野微微弓腰,一只手撑地,一只手反拉住姜守言,把人一起拉了起来。
“这些东西要捡吗?”程在野没在山里这么正经地给人烧过纸,不知道习俗。
姜守言只伸手把放在正中的橘子拿了过来,摇头说:“不用。”
山路不好走,旁边是一大片生长茂盛的竹林,顺着竹林下去是姜守言家后院,圈来养鸡养鸭的,不过现在荒了。
姜守言绕着边走到前院,院子里有个小水池,他想打点水给程在野擦擦裤子,但等到了才发现石台上覆盖了厚厚一层青苔,池水飘着枯叶和蛛网,很脏。
姜守言站在原地里愣了会儿,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脑子里全是小时候的记忆,小时候的池水干净清冽,他每回跑热了都会在这里用瓢舀来喝。
可能是起太早了,脑子被早晨的冷空气冻住了,又或者是触景生情,混淆了过去和现在,他有些挫败地回头,看了程在野,视线又错过程在野去看那栋安静矗立在竹林间的老房子。
时间把它雕琢得愈发冷清,和记忆里的样子大相径庭。
“我想给你擦擦泥的,”姜守言说,“但水不能用了。”
程在野“嗯”了一声,低头在裤子兜里摸着什么:“没关系,我带了湿巾。”
姜守言想从他手上接过来,程在野却突然蹲了下去,姜守言顺着他的视线弯腰看,看到自己裤子上也脏了一团。
程在野拆开湿巾细细给他擦,片刻后,他闻到了橘子的清香,还不等他抬头,嘴边就伸过来了一瓣。
程在野咬住,刚吃完一瓣又喂过来一瓣,程在野吃的没喂的快,偏过脸笑了一下:“够了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