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年夏(61)
他之前不想让程在野看见,所以只能带他往外走,既是玩,也是逃。
但总不能逃一辈子吧,虽然程在野可以带着他逃一辈子,他不需要操心下一站要去哪里,他只需要看着窗外的风景。
但他总有一天要回去的,总有一天要面对的。
姜守言看着车窗外一望无际的洁白雪原想,他只是还需要再攒一点勇气。
第49章 幻日
姜守言还记得从观景台回去的那个晚上,程在野转着根笔问他想去哪儿。
姜守言靠坐在铁花窗边,听见房檐上的冰溜子砸在地面的碎响。
他说:“想去冷的地方。”
天寒地冻,好像所有的力气都只是用来活着,思维滞缓,他可以什么都不想。
程在野就说好啊,然后带着姜守言在大兴安岭起伏的山脉里穿行,在西伯利亚南下的冷空气里,往更广阔的雪原驶去。
他们一路走走停停,看到好看的景色就停下来待一会儿,程在野还是会给姜守言拍照片,他像是对这件事着了迷——独自一人行走在冰面上的姜守言,被麋鹿追赶奔跑摔倒的姜守言,安静靠在车窗望向远方的姜守言。
他按下拍摄键的时候是笑着的,但等屏幕暗下来,程在野看见了自己眼里闪烁的水光。
姜守言没说想玩多久,程在野就带着走遍东北和内蒙环线的念头做规划,算好路线提前网购,在到达第三个城市的时候,买齐了车旅最基本的装备,把后车座连着后备箱改成了床。
他们在酒店停车场布置着那张简易的床,床垫上铺着之前买的花床单,被子和枕头都是出发前从民宿老板娘那儿买的,花花绿绿,很喜庆。
姜守言偶尔在副驾坐累了,会躺在后面发呆,汽车在国道上摇摇晃晃行驶,姜守言望着窗外被红松遮盖的泛白的天空,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这是他们离开北红村的第五天,姜守言在摇晃的车厢里,连梦都是轻飘飘的。被白雪覆盖的冬天似乎连时间都流逝的异常缓慢,等再次醒过来,姜守言有一种过了很多年的恍惚。
他盯着灰黑色地车顶看了会儿,意识到车好像停下来了,他转身扒着车座看了眼,车上没有程在野。
姜守言又撑起身去看车窗外,看见不远处的冰面上,围着一圈人,不知道在干什么,程在野背对着他的方向蹲着,仰头和对面一个戴毡帽的男人说话。
姜守言推开门下车,踩着冻结实了的冰面静悄悄地走到了中央。
戴毡帽那个男人看见他,边低头拉手上的网边冲程在野说:“你朋友过来了。”
姜守言这才看清他们在捞鱼,在冰面上凿了个洞,应该是前几天下的网。
程在野回头笑了笑,问:“睡醒了么?”
姜守言撑着膝盖弯腰看:“嗯。”
程在野解释:“想找他们买几条来着,晚上我们可以煎来吃。”
话音刚落,渔网被完全拉出来了,哗啦一声,大大小小的冷水鱼在冰面上扑腾,程在野把着姜守言往后退了好几步,险些栽坐在冰面上。
鱼尾拍打起来的水溅了几滴在程在野脸上,他偏头刚在衣服上蹭完,面前就扔过来了两条大鱼。
戴毡帽的男人说:“给你们。”
程在野问:“多少钱啊?”
男人垂着眼说:“不要钱,你们帮着把大小鱼分开就好,太小的扔回去。”
姜守言就和程在野蹲在一边帮忙,大鱼扔大框,中等的扔另一个框里,还处于幼崽期的鱼重新扔回水里。
这里纬度太高,太阳高度角小,始终升不到最高的地方。
姜守言戴着手套不好抓鱼,一条鱼抓脱了好几次才能扔进框里,他下巴卡着羽绒服拉链,或许是因为周围太过寒冷安静,脸上的神情也很平和。
他把手上那条蹦跶了四五次才抓住的鱼扔进框里,偏头对上了程在野的视线:“你老看着我做什么?”
程在野笑了笑,说:“没什么。”
等把所有的鱼分好,程在野和那群男人告别,带着鱼和姜守言回到车边。
他从后座底下接了移动电源,又打开后备箱,端出了装在收纳箱里的做饭工具。
程在野在旁边杀鱼,姜守言就用电磁炉煮雪水存着给他洗手,两个人忙活了一个多小时,在太阳下山前吃到了自己在户外做的第一顿饭。
很香很烫很暖和。
程在野看姜守言吃了第一口,眯着眼问:“好吃吗?”
鱼还烫着,在姜守言嘴里滚了几圈,他才哈着热气开口说:“好吃。”
程在野刚想从锅里夹一块,嘴边就喂过来块鱼肉。
他偏过头,姜守言说:“挑了刺的。”
程在野笑着吃了,也给姜守言喂了口挑完了刺的鱼。
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从外面的小凳子上吃到车里,慢悠悠把那锅鱼吃完了。
程在野脱了手套,拿着电磁炉抓了几把雪在里面飞快裹了几圈,雪天洗锅就这点好,油渍很容易就和雪凝在一起,三两下就能洗干净。
姜守言从他手上接过洗干净的锅,又把热水袋递给他捂手,重新收拾好收纳箱,把东西全部塞进了前座。
车内空间狭小,东西只能前后移动着放。
他们俩都没有再走的意思,就准备在这片寂寥的土地过夜。
远处的太阳还没完全下山,程在野靠在姜守言肩头看着车窗外连绵在雪地上的金光,突然开口问:“姜守言,你想看烟花吗?”
姜守言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头发说:“这个天你去哪里弄烟花?”
程在野把手里的热水袋举到姜守言面前晃了晃,说:“雪做的烟花。”
程在野又重新烧了锅雪水,装进大的保温杯里。
“这里可以吗?”他踩着点,回过头问蹲在地上摄影的姜守言。
手机屏幕只框住了一小部分世界,那个世界的背景是金色的,太阳挂在程在野身后,他成了一个虚化着金光的黑色剪影。
姜守言说可以,然后点开了手机的录像功能。
程在野猛地扬起手臂,把保温杯里的水从前往后以一个圆弧状向外泼去。
滚烫的水骤然接触极冷的空气,瞬间凝固成冰四散而开,世界在姜守言眼前虚化,变成染着金光的冰雾,又在镜头里永恒,在这片寂寥的土地上,带着一种绝望的浪漫。
姜守言从镜头里看着程在野走出那片云雾,走到了自己跟前,他蹲下来,脱下手套,捧住了姜守言的脸。
“怎么哭了。”
哭了么?
姜守言眨了眨眼,可能天真的太冷了,连悲伤都是后知后觉,他感觉到了脸上淌了热意,然后在程在野眼里,不受控制地越淌越多。
他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程在野就抱着他说:“那就不要想。”
“发泄出来吧,姜守言,想笑就笑,想哭就哭,这没什么的。”
这没什么的。
姜守言突然在这句话里松懈下来了,然后又思维滞缓地意识到原来他一直都是压抑又紧绷的。
他现在的快乐是在透支未来的快乐,他现在的行动力是在透支未来的行动力,透支的越多,反弹的越严重。
他想到这些会觉得压抑,但他又不可避免地需要透支,需要再多一点快乐,需要再多一点行动力,直到他彻底走不动的那天。
他靠在程在野肩头,看着太阳一点一点下了山,他觉得那一天好像快来了。
姜守言埋着眼睛在程在野肩膀蹭了蹭说:“我们回车里吧。”
太阳下山后,天黑的就快了,姜守言和程在野盖着被子,各自蹲守一个角落,在给对方写信。
薄薄一张信纸,能写的极其有限,姜守言只能挑最直观的痛苦来写,越写越痛苦,越痛苦越写,写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好像也简短地回顾完了自己的一生,红着眼睛,脑子嗡嗡地看着信纸上一行行过往。
他怕自己忍不住想撕掉,匆匆折起来塞进了信封,然后再一抬眼,对上了程在野的眼睛。
程在野早就写完了,安静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