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啊,你不是?(87)
就这样,在僵持的寂静氛围里,他们迎来了业摩宫的第一个夜晚。
巫曦躺在他的新床上。
平心而论,这张床的舒适度胜过他从前床铺的千百倍,可他就是睡不着,他睁大眼睛,在夜里胡思乱想。
孔宴秋不高兴了,我也是,这个地方确实太大,太空旷,感觉比长留王宫还要厚重,人长年累月地住在这里,是要出问题的……业摩宫,业摩宫,我到底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呢?
哦,等等,我想起来了!阿嬷说过!阿嬷说过大荒上有一只大黑鸟,它住的地方就叫业摩宫……孔宴啾!原来是你!原来会在我不听话的时候把我抓走的大黑鸟就是你!生气,吓唬我那么久,真生气。
……唉,算了。事已至此,我都住在“大黑鸟”的家里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巫曦想东想西,忽然,他的耳朵捕捉到一阵窸窣的羽毛摩擦声。
没过一会儿,孔宴秋踩在地毯上,无声地走到他的床边。黑夜里,巫曦睁大眼睛,转头看他,而孔宴秋默不作声,轻轻地爬到他的床上。
翅膀开合,巫曦便无声地打开自己的被子,让他钻进来。
孔宴秋伸长手臂,慢慢地抱住了他,他的呼吸在夜里显得湿润而沉重。
片刻后,孔宴秋哑声说:“……我不喜欢这里。”
巫曦的眉头一动,他急忙伸手去摸孔宴秋的脸,却摸到了掌心的水痕。
年轻的孔雀紧紧地拥抱着他,发抖地哽咽道:“我不……我不喜欢这里……”
巫曦不知该说什么,他转过身,手臂穿过他的羽翼,回抱住孔宴秋的腰腹,小声道:“我也不太喜欢这里,它好暗,好空旷,又好嘈杂,我……我想回家。”
他说的家,自然不是指长留的王宫。
“我也想回家……我不想住在这里,不想听他们的声音……”孔宴秋低低地哭着,“只有我和你,就在木屋里过一辈子,又有什么不好?我不想回这个地方,它就像一个提示……”
“什么提示?”巫曦问。
他深深地吸气,吐出来的时候,就转为了一腔怨憎之意:“我刚一出生,就被金曜宫丢下大荒。同族相残是大罪,他们不想自己的手再沾杀孽,就想让我死在恶劣的环境里。我至今记得,大荒的雪天那么寒冷……我从高天上掉下去,羽毛都没有长齐,身上还覆着羊水,只是命大,被风托了一把,可即便如此,仍然摔断了翅膀,摔断了一条腿。
“我不会说话,疼得只知道哭,哭声引来了觅食的灰狼,我才吃到出世以来的第一餐。狼血酸苦腥臭,可破开狼的尸体,里面又是很暖和的。数不清多少日子,我就过着这样的生活,我拼了命地挣扎,用尽一切本能求生……连一窝兔子都有它们的父母看护照料,我没有,除了一身的伤痛,一条人人垂涎的烂命之外,我什么都没有!”
巫曦紧紧地抱着他,想把自己的体温分他一半,孔宴秋的声音渐渐变得嘶哑至极。
“我遇到的所有妖兽、神人,都想把我生吞活剥,你看见的业摩宫妖鸟,就是被我如此反制。他们本想吃掉我,却反被我种下火毒,连性命也受制于我,才不得不屈从。
“所以,我顺水推舟,建立起这个地方,利用他们来监控金曜宫的动向,他们就是我的军队和探子。可是这里一点也不好啊……业摩宫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根门楼立柱,哪怕是最渺小细微的摆设,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不要忘记你的恨啊,孔宴秋,不要忘记你曾经受过的苦痛和摧残!”
孔宴秋浑身颤抖,濒临失控:“我不想再背负那些旧事了!它们太沉重,沉重得像要把我吞噬,可我又不得不背着它们……因为是它们构成了我过去几百年的人生,如果我放弃,那我就什么都剩不下,只有一个名为‘孔宴秋’的空壳,像行尸走肉一样,在大地上游荡……”
“直到我遇见你。”他疲惫地流着泪,“好像这辈子第一次变得轻松,第一次知道快乐和幸福是什么滋味。从决定要回业摩宫的那一刻起,我就在害怕,我怕我和你的感情会被这个代表仇恨的地方吞噬……我不能离开你,我不能、不能……我不能再去过没有你的日子,我受不了,我再也受不了啦……”
“别和我分开……”
黑夜里,年轻的黑孔雀失声恸哭,悲痛得无法自抑。
“我知道我有很多缺点,我偏激固执,很容易生气,不会说好听的话哄你高兴……我会改的,我都会改,别离开我,别和我分开……”
巫曦也哭了,他贴在孔宴秋的胸口,听见他激烈失序的心跳,还没开口,已是哽咽得说不出话。
“我不会和你分开的,你也不要改,我看到的你就已经是最好的你了,你什么都不用改。”
他想,如果是世俗里漂泊的一颗心,一定无法承受这样绝望滚烫,而且重得要命的感情,好在我的心那么强大坚固,可以完好无损地包容他的泪水。
想到这,巫曦含着眼泪,又笑了起来。
“不对,这么说还是太过分了,应该这样说:我也有很多缺点,我有时候没心没肺的,会长出坏心眼儿,又很喜欢欺负你……”
他抽出手,摩挲着孔宴秋湿漉漉的面庞。
“我不和你分开,我们可以一起变成更好的人,好吗?”
第54章 净琉璃之国(二十二)
翌日,孔宴秋尚且睡着。
他昨天晚上大哭一通,伤神太过,薄薄的眼皮此刻还红肿着,巫曦已经先他一步醒来,睁开了眼睛。
他支起胳膊,观察了下熟睡中的孔雀,随即轻手轻脚地爬起来,赤着脚跑出寝殿。
“有人吗?”巫曦推开大门,把头转向两边,“你们好,有人吗?”
听见他的声音,角落里,几名年轻的侍从犹豫一番,慢慢地走了出来。
他们裸露上身,手臂生着各色鸟羽,下半身也是鸟的爪子,腰间倒是围着披散的各色布裙。侍从们怯生生地围拢上前,将好奇打量的眼神藏在躲闪的睫毛后面。
“我是巫曦!”巫曦直截了当地说,“关于孔宴秋的宫殿,我需要改换毛毯的颜色,还要颜色鲜亮的清漆,嗯……上面垂下来的那些纱也要换掉,还有就是,里头的桌椅、珍宝柜、多宝阁、灯屏、床屏、香炉、衣架、镜台、清供……”
他不像个初来乍到的客人,更像是在这里住了很久的主人,掰着手指,一口气数了一大串出来:“全部都要换。我不要颜色沉闷,样式老气的,如果实在找不着合适的,那你们就帮忙拿木材和凿刀来吧!我们可以自己做的。”
侍从们全惊住了,不愿思考他说的“我们”究竟指的是谁。
良久,一个侍从颤巍巍地说:“可是当时的陈设,都是由诸位大人一手设计……”
他口中的“诸位大人”,自然指的是类似蛊雕,酸与,鬿雀这样的族中大妖了。
巫曦奇怪地道:“嗯,他们设计,可是住在这儿的人也不是他们啊,跟我说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侍从们默然半晌,你看我,我看你。远方的偏殿,一头大蛊雕栖在一根宽阔的横梁上,冷眼望着主殿的动静。
“区区一介孱弱神人,尚且没有具体的名分地位,就敢把手插进宫中,大言不惭地管起事来了。”他嗤笑道,“真不知道那个混世魔星能容他到几时。”
身边传来振翅的声音,另一头酸与飞落下来。
听见蛊雕的抱怨,她微微一笑,并没有说出“你给孱弱神人送件合心意的衣裳,只要讨了他的喜欢,混世魔星就能把你脖子上的狗链松一松”这样的秘事。说到底,通天擢升的捷径,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由着他去罢,”酸与轻描淡写,避重就轻地说,“瞧你的堂兄弟,昨天可被结结实实地嵌到山岩里了,抠出来怕是费了不小的功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