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啊,你不是?(159)
玉像蹙起眉心,望向血河的源头,他直起身,朝那里走去。
路途遥远,犹如远渡异国的都城。他们脚下的道路时而空茫,时而崎岖,时而狭窄得像是行走在万丈深渊上的独木桥,时而陡峭得像是攀登在尖似刀锋的险峰,但血河始终不曾断绝,它缠绵地环绕着玉像,带着炽热的温暖。
“牠快要消散了……”暴食期待地连连哆嗦,涎水从遍体的裂口中涌出。
“牠快要消散了!”贪婪喜悦地尖声叫道。
七束垂涎的目光紧盯着塑命者,为了向迷失的罪人指引方向,用弥天的鲜血照亮灵魂之海,没有多做迟疑,魔蛛便化身出山岳般恢宏可怖的原形。
牠已经挖出了自己的两颗心脏,将它们攥出了涌流的血河。现在,牠毫不犹豫地将手伸向自己余下的四颗眼睛。
大恶魔都是概念性的产物,无法被外力屠戮。对牠们来说,最接近死亡的概念就是消散。
极其稀少的情况下,牠们会放弃自身的力量,衰弱如尘烟,重新回归地狱的怀抱,在混沌的熔炉中得以重铸。可惜,还有更不幸运的情况:消散之前,这只倒霉蛋就会被另外得到消息的大恶魔闯入领域,撕裂着吞吃入腹。
昔日受困于地狱的契约,原罪已经容忍了塑命者太漫长的时间,终于,借由罪人的手,牠们总算能够除去自己的执念。七环的领主非常清楚,等到塑命者消散的瞬间,牠的暗渊也将成为无主之地,地狱的契约自此失效,牠们必然要迫不及待地冲进那血腥的婚礼现场,争抢吞噬塑命者的遗骸——七环之间的内战,很快一触即发。
可那又如何呢?如愿之日,就在今朝!
七环的领域,无数恶魔齐声颂唱,牠们歌颂着主君的伟大胜利,赞美着牠们的卑劣诡计,恶毒心肠。
“如果罪人真的醒来了呢?”懒惰尚存忧虑,“既然他能在自己的灵魂中击伤色欲,这足可以证明他的本事。”
“他不可能醒来!”色欲捂住伤口,怨毒地回答,“只要万物的欲望不衰竭,我的帷幕就永远不会揭开!”
灵魂的海洋里,盛玉年看到了光。
他手指上的指环灼热得发烫,勾勒出一枚血钻的形状,仿佛在催促着什么。盛玉年看了看它,再看看前方的光亮,他没有思考太久,便朝着光明的方向走去。
如瀑的血海中,人类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浑身浴血,仿佛仍然置身梦中。
“……穆赫特?”他喃喃道。
七环的颂唱一瞬无声,坟地般的寂静降临在原罪恶魔身边,牠们难以置信,并且无比失态地向后仰倒。
这不可能。
这不可能!
牠们开出的条件本来就是假的!用鲜血“指引迷失的灵魂”是假的,用“你的心血找出一条回家的路”也是假的!谎言构筑了不可逾越的高墙,牠们笃定瞎眼的蜘蛛无法翻越这堵高墙,因此才能放心地等候最后一只塑命者的末路,等待将牠全部的遗产据为己有!
此刻,那个绝不可能醒来的人类睁开了眼睛,并一跃成为计划中最大的变数。
盛玉年困惑地坐起来,他发现自己正乘着蛛丝编织的小船,飘荡在血海之上,不远处是一座巨大的,山的影子。
同一时间,山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
盛玉年的双眼渐渐睁大。
……那不是山,那是蜘蛛的身躯,流血,残破。牠的蛛腹与胸口绽放着血肉的花,里面没有心脏;牠睁着四个空洞的眼窝,里面没有眼珠。
盛玉年扑下小船,他奋力游过滚烫的血海,游向蜘蛛的躯体。
在他周围,每一滴血都是一句心事,诉说着一句欢喜的剖白。
海波推着他,把他送到蜘蛛身边。盛玉年扯开了湿淋淋的,碍事的礼袍,赤裸双臂,用尽全力,将蜘蛛的上半身拖在怀里。
“你醒了……”穆赫特轻声说,“我知道你能醒,你不会一直沉睡的……”
盛玉年的手指上,那枚沉重的血钻戒指紧紧地勒着他,十指连心,令他痛不可遏。
穆赫特又说:“你……你不要哭……”
盛玉年皱紧眉头,低声说:“我没有哭。”
天上在下雨,雨水滴落在蜘蛛空洞的眼窝里,与鲜血融合在一起,仿佛颤动的粉红色月亮,脆弱得令人心碎。
盛玉年沉默片刻,接着说:“你太蠢了。”
穆赫特点点头,带着恶魔不可能拥有的平静与满足,牠笑了起来。
“我好爱你……在遇见你之前,我甚至想象不到,这种爱是可以发生的。我看着你的眼睛,听见你的声音……你在一秒钟内带给我的欢喜,已经多过我前半生得到的总和。”
穆赫特喃喃地说:“能和你相遇,是我这一生中最美丽的事……这些天我总在想,我有多么好运?如果我可以死,我就会为你而死。”
“我不是傻瓜,”穆赫特小声说,“我只是爱你爱得很幸福。”
盛玉年沉默不语,他紧紧地闭上双眼。
“吃了我,”穆赫特摸索着,用自己的手爪覆盖住他的手,“把我吃掉吧。我会成为你的祭品,和你永远不再分离……吃掉我吧,我知道你拥有强大的灵魂,牠们都比不过你,吃了我,你离开蜘蛛巢,可以获得自己想要的一切……”
“闭嘴。”盛玉年咬紧牙关,额发遮住了他的视线,令外人无从得知他的神情。
他睁开眼睛,那些话语,那些魔魅的证词,命运里避无可避的箴言,此刻全涌上他的心间。盛玉年伸出手,抚摸着穆赫特的面庞,他的指尖摩挲着牠的额头,眉心,牠缺失的眼目,牠的鼻尖,牠的嘴唇。
罪人轻声说:“我给你一双眼睛,再给你一生自由的命运。”
虚空中,接连响起七声恐惧的尖啸。穆赫特惊骇地嘶喊:“不!”
牠想挣扎,但血海中已经旋转着浮起献祭的法阵,正是数千年前七环原罪为牠设下的陷阱与酷刑。
盛玉年的声音,同时变得沉肃而威严,他的胸腔与地狱本身进行着共振,每一次心跳,都像是熔炉的轰鸣。
“我将斩断背叛的枷锁。”
“百万群星,见证着百万消逝的光明!”
“我就是罪人的灵魂——毫无关系的灵魂!”
“连命运也不曾交汇——一丝一毫都不曾交汇!”
“我会给出我的眼睛,毫无保留,不求利益的回报,没有多余的索求——”
“——只为使牠的权柄回归,使牠的天命,重新闪耀。”
“穆赫特。”
盛玉年的声音,忽然变得疲惫而温柔,犹如一阵春风,缓缓地吹到蜘蛛的耳畔。
“我要我的感情永远沉重地缠绕你,我要你永远记住,你是我的东西,只要我没有松手,即便死亡也不能把你从我身边夺走。”
法阵轰然破碎,地狱深处发出犹如咆哮,犹如大笑的震动。周遭的景色飞速扭转,变化,恍若时间倒流,血海盘旋着缩回穆赫特的伤口内,令牠的心脏再次生长,牠的眼珠再次于眼眶中明亮。
最后,是他的第三双眼睛。
那两道痊愈了几千年,也空缺了几千年的伤疤骤然开裂,珠白色的瞳孔挣扎着生长出来,就像一对残忍的雏鸟,渴望啄破世界的蛋壳。
盛玉年看不到这些事物。
准确来说,他已经看不到任何事物。
黑暗在他面前亘古降临,不好说是什么感觉,由生到死的第一次,盛玉年不求回报地为某人真正地付出了什么,并且没有后悔。
……不,不对。
等一下。
他眼前不再是纯然的黑暗,而是出现了一线金光,一线离他越来越近的金光!
盛玉年搞不清楚这是什么状况,除了黑色和金色,他看不见别的东西,就像个瞎子——好吧他现在就是瞎子了——一样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