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啊,你不是?(338)
阎知秀迷惘地注视着这些景象,他的大脑已然失去了处理信息的功能,只能任由它们从自己的视网膜上毫无意义地掠过。
时间本身吸引着他,他的身躯是一粒失重的尘埃,飘渺地飞向无穷无尽的长河。
他孤零零地向上浮起,看起来那么小,那么可怜,德斯帝诺再也忍不住了,祂向前倾,漫长的触角尖端拂过人类的身体,只来得及在他的手心里缠绕片刻。
洞口正在飞速缩小,他苍白的脸孔在时间的缝隙里转过一面,仿佛定格了永恒。
宇宙的屏障关闭了。
阎知秀的身体轻轻飘飞着,他拦腰撞在一条时间的绳索上,立刻在未知的空间深处激起一阵涟漪。
他被时光吸附,也被时间排斥,怀中的星辰散发着微光,最终,有一条最大,最深的河流容纳了他。水银色的河面上,阎知秀困倦地落下去。
他的灵魂被不尽的时间流所冲刷,虚无和他的连接暂时中断了,纠缠着他的空无触须根根开裂,被每一条存在的河流隔开。
阎知秀怀里,德斯帝诺交给他的星星蓦地明光大放。
混沌的天穹轰鸣开启,古老威严的权柄单独作用于一个人类身上,狂风倒卷,雨丝退向苍空的云端,隆冬生出深秋,深秋再加热成黄金的盛夏,继而盛夏也和缓地熄灭,春日的绿意润泽地覆满大地,日月西升东落,江河眷恋地回归了最初的大海。
曾经被虚无吞走的生机,记忆和活力尽皆咆哮着奔涌进人类的身体,他身上的状态一刹倒转。这像极了游戏里的回档设置,失败和死亡都是可以避免的,只要把时钟上的长针拨回灾难发生的前一刻就够了!
阎知秀一跃而起,愣愣地站在河面上。
他便如一名沉睡了数月的病患,忽然就收到了命运给他的全部偿还。
……我擦嘞!
阎知秀像只脑门上被拍了一块吐司面包的猫,僵硬地保持着张开手脚的姿势,呆呆地站了一分多钟。
不是,之前发生了啥?我失忆了吗?我为什么站在这个鬼地方?世界又毁灭了时间又重启了?德斯帝诺呢?祂是不是又干出什么好事儿了?
数不尽的问题汹涌而至,快把他的脑仁儿烧干了。
他先低下头,仓促地摸索身上,看有没有能找到的线索,结果一抬手,阎知秀又愣住了。
等一下……我手上是怎么回事?
血红生光的颜色,一看就知道这是谁的杰作啊!
阎知秀慌乱起来,他扒开衣服,又在自己胸前,腰间发现了粉金和黑蓝的花纹,继续翻翻找找,膝盖上的纹样是黑的,脚踝上的纹样是白的,再仔细找一圈,结果在肩膀上发现了银色的……至于最后一个纹身的位置,阎知秀冥思苦想,实在不想承认它是在自己脸上。
完蛋。
阎知秀貌若痴呆地想。
我变大染缸了我……人家是九纹龙史进,我搁这成了八纹蛾阎知秀……闹哪样啊这是!让我穿进水浒传跟人搞桃园结义吗?!
他气得在河上团团打转,心里乱糟糟的,因为他上次遭遇这档子事,还是德斯帝诺决心赴死,只给他留了个纹身就去了,眼下这个情况……难不成是虚无又打进来了,八个大蛾都决心赴死?合着给活人留纹身遗产成你们的家族传统了还!
他急得不得了,心里又气又躁,就在这时,衣袖里“叮当”掉出颗灿烂的星星,落在起伏不定的河面上。
阎知秀定定神,不见迟疑,立刻拾起来,捧在手上。
里面……好像有谁在说话?
他狐疑地挑眉,把星星捏着晃晃,凑到耳朵边。
不是错觉,里头真的有声音!
“……你听我说,”而且是理拉赛的声音,“我知道你此时必定十分疑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那里……”
怪怪的,阎知秀的眉毛拧起来,祂怎么听着像要哭了?
“是的,万神殿的命运确实因你而改变,群星改变了排布的图形,但那同时意味着,虚无将把你视作头号目标,从这一刻起,它将会专心致志地追逐你一人。”
听见万神殿的命运已经改变,阎知秀不由微微勾起嘴角,听见后面那句话,他再度警觉起来。
“我……我们已经无计可施,”理拉赛哽咽道,“此前从没有过幸存者,能在虚无的巨口中逃脱,我们只能寄希望于你的天赋……”
“还有我们给你的祝福。”银盐轻声道。
背景里传出安提耶悲痛欲绝的哭声,叫阎知秀的心脏揪起,酸痛难耐。
“均衡是存在的铁律,”理拉赛继续解释道,“但凡虚无吞吃掉一个宇宙,必然有同等份量的宇宙分娩于存在之中,那将是以‘绝对’的姿态,出现在物质世界的巨大空间。任何生灵都不曾目睹过它的模样,连我们也没有。你需要找到它,然后带着虚无跑过去,只要两股概念相撞——”
“混沌就会诞生。”阎知秀下意识道。
“——混沌就会诞生,”理拉赛说,“你将会引领一个平行宇宙的新生,并以此摆脱虚无的狩猎。”
阎知秀喃喃道:“然后呢?然后我会怎么样?”
“然后,”卡萨霓斯抽着鼻子,说,“请你快点回家……回到我们身边,我们就在这里等你,不管那要多么冗长的时光……”
耳边寂静良久,德斯帝诺的声音最后一个响起。
“——我爱你。”
阎知秀已经非常熟悉这个声音了,饱蘸着泪水,悲痛和爱的声音,一如数万年后,小船开走,德斯帝诺对他告别的那一刻。
眼泪夺眶而出,他咬着牙齿,胡乱抹掉。
虚无马上就要来了……但不是从他的对面,而是在他的上方!
阎知秀宛如一个在海底隧道里拔腿狂奔的游客,不可名状的海怪马上就要沿着头顶的环形玻璃支架袭击过来了。但有那么多神玩了命的祝福之后,他不太像在跑,更像是在飞。
找到那个存在的宇宙,找到那个存在的宇宙……很好,我想我的天赋还在,我还能感应到我该去的方向!
灭绝的极寒再度若隐若现地笼罩在阎知秀头顶,只是被存在所阻隔。虚无途径的万千世界不曾呼唤过它,因此它也无权将终结的命运降在它们头顶,这多少给了阎知秀一些喘息的时机。
他跌跌撞撞地往前飞翔,很快便掌握了新能力的诀窍,安提耶的风暴和雷霆环绕着他,他快得犹如一段光,一个梦,窜行在时间交织盘绕的分流里。
人的声势浩大,头顶的虚无则默然如死,只是一次又一次地砸下触须,试图从缝隙里捕捞那个过于微小,同时过于灵活狡诈的猎物。
阎知秀掠过被一段时间映亮的世界,他仅仅是急促地错眼一望,就看到其中一颗星球上出现一粒黑洞般的小点,他还没来得及思索这是什么意思,虚无的触须顷刻降下,席卷了整个星区。
那里有生灵在呼唤它。
几乎擦身而过,隔着如此之近的宏观距离,阎知秀总算看清了虚无吞噬的全部过程。
首先消逝的是光。
他的眼睛里倒映着熄灭的星辰。
接着归零的是热力,继而连引力也彻底化为乌有。光阴开始崩塌,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界限被炸成一地碎玻璃,随即空间坍缩,“这里”与“那里”不再有任何区分。
它割断因果的链条,再将叙事的脉络碾成灰烬,即便拥有神的馈赠,这一幕仍然彻底超出了阎知秀的理解范围。
他浑身发寒,唯有循着直觉向前飞跃,把希望寄托于未知的远方。
阎知秀再也没有回过头。
他穿过流星的群落,犹如离弦的箭矢,划过日冕的光轮。他驾驭了飓风的力量,海啸的力量,心中充满了豪迈的勇气,暴怒的火焰环绕着他的身躯,山海相移,无物能够阻拦他的前路!
他早已不记得自己赶了多久的路,更用不着惦念这种无关紧要的琐事。他的心中唯独怀着至深的眷恋与思念,以及一往无前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