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啊,你不是?(341)
我要是这会儿回去,万神殿里肯定乱了套了,大家必然哭天抢地,弄得人仰蛾翻,接着不知道激动上多少天,我不管去哪里,干什么,身上都得叠上七八只蛾子,我会变成饱受呵护的重症病患,变成全宇宙仅存一只的濒危动物,变成婴儿,变成瓷娃娃,变成脆弱果冻人。
唉,想想就头大。
不如我先偷偷地叫下银盐?毕竟祂是所有神里最沉稳理智的一个,应该不会搞出什么大动静,我先跟祂商量,再想想后续的对策。
阎知秀皱着眉头,将此方案否决。
不行,要论沉稳,还有哀露海特,说起理智,还有理拉赛,总不能一碗水端不平,事后说起来要祂们伤心。
那不如单叫德斯帝诺?反正祂一个就能代表全家了,也不用考虑端不端水的问题……
阎知秀忽然打了个寒噤,马上把第二个方案否决之。
这个更不行!总觉得我会拿到什么先哭后爱,黑化强制的剧本,光是摇床就要摇上个几百天……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阎知秀在林间乱转了半天,终于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我用不着祂们来找,我可以直接去找祂们啊!
是了,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出击,我就悄悄地进到万神殿,然后趁其不备跳出来大喊一声“啊哈!”,接下来再向大家展示我健康的体魄和并不算双开门冰箱的真实身材……把主动权抓在自己手里,才是我最习惯的做事风格。
阎知秀复又乐呵起来。
他熟练地驾驭着狂风,将自己变成一阵轻盈的梦,随之飞上夜空。在他身后,一直悄悄跟随他,好奇偷看他的花精们望见这个场面,全都震惊地张大了嘴巴。
“原来……他不是不三不四的画家。”一个花精轻声说。
另一个花精郑重地颔首:“他是,不三不四的神。”
阎知秀当然没听见下头的谈论声,他快速地离开物质界的束缚,升上星环界,随后再抵达至高天。众神居住的国度终年星天低垂,他又回到了自己最熟悉的家园。
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至高天美丽依旧,只是路上的精灵和从神安静了许多,仿佛有种巨大的,悲哀的力量,令祂们哑口不言。一切都覆盖着雾气般的忧伤,园丁手里提着金水壶,从那里喷洒出来的水珠,都像是晶莹剔透的泪。
阎知秀情不自禁地捂紧了头上的麻布,他像个超脱于时代的灵魂,鬼鬼祟祟地穿行在建筑物和花园的阴影里。
走着走着,他逐渐停下脚步。
在第七层的湖畔,他发现了异样。
原先他居住的小屋,还有那片碧玉般的湖水,此刻尽数被层叠的神力所笼罩,宛如一枚倒扣下来的水晶球,将时光万年如一日地珍藏。
阎知秀尝试着伸手,发现那些封锁的神力对他不起作用,于是,他顺理成章地溜进去,打算故地重游一番,看看有什么能用的线索。
……等下,有神!
不是错觉,湖边真的坐着个高大的影子,雾气朦胧,阎知秀也分不清楚那是谁,只是僵硬了伸出去的腿。
再等下,对方好像也察觉到了他的存在……不好,对方转头,朝他看过来了!
伴随着神明的视线,弥漫的浓雾同时散去,阎知秀立刻就认出了祂的身份。
安提耶坐在湖畔,漫长的思念和痛苦令祂成熟,令祂的面容笼罩着不化的哀伤。
那个年轻气盛,快言快语,比雷光和飓风更加迅捷的神明,如今恐怕只存于阎知秀的记忆里。天空的主君目光沉郁,深深地盯着远处的不速之客。
“……你来啦,”祂终于开口,说出的话却远超阎知秀的预料,“请坐在我身边吧,我很想你。”
阎知秀愣住了。
怪了,这是什么意思?
他原本还在心里酝酿着许多解释的措辞,宽慰的软语,许多他能做到,亦能说出的安抚承诺……以此来应对安提耶即将爆发的哇哇大哭。可现在是什么情况?祂说的这是什么话?
阎知秀实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随机应变,谨慎地走过去,观察着最年轻的主神的模样。
“你……你好像不太意外?”他尝试着开口,“我的意思是,你像经常见到我一样,你怎么不……呃?”
小混账,千万别告诉我你是捏了个我的替身出来天天陪你……你真敢这么搞,我就要狠狠敲你的脑袋瓜了。
“这个吗?”安提耶忧郁地笑了起来,“大约是因为神是很强大的存在吧,如果我们过度地思念一个人,一个生命,他的身影就会从我们的回忆里蒸腾而起,化作真实的虚像,降落到我们身边——就像他一直都在,从未离开过那样。”
阎知秀张开嘴唇,真相使他舌头打结,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所以……我是虚像。”他讷讷地说。
“你是我回忆里的虚像,”安提耶望着他,笑了一下,“只不过,你之前从来没戴过麻布的头披。”
阎知秀发愣地盯住祂的脸。
直至近距离探查,他才发现,神祇的容颜本应光辉无瑕,可安提耶的眼下的皮肤却干燥而脆弱,那些细小的皱纹,就像泪水流淌过后留下的干涸河道。
他发呆地道:“你的眼睛……”
安提耶伸出手指,摸了下眼眶附近,低声道:“我经常坐在这里想你,想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摸着我身上的伤口……即便是神,也不应该哭得那么多,对吗?”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红着眼眶,将脸转向波光粼粼的湖面。
“有时候,银盐也会跟我一起坐在这里,但祂更喜欢你的小房子,因为祂是在那里遇见你的。我们的关系变好了,变得像真正的亲兄弟,可我知道,这些幸福都不是真的,只要你还没回来,就不是真的……”
沉默片刻,祂接着道:“其实,在你走后不久,我们突然都多了一段奇怪的记忆。”
阎知秀打起精神:“奇怪的记忆?”
“是的,”安提耶笑道,“我的记忆是,在另一个时空,那个你没有来的时空,我最终对德斯帝诺彻底失望了,我对祂说了一句绝情的话,发誓再也不会回到这个伤透我的地方,然后,我在别的宇宙建立了自己的国度,愤愤地舔舐伤口,治愈痛苦,做着一个无法无天的君王。”
“那你快乐吗?”阎知秀问。
“不和你,不和家人在一起,那就不是真实的快乐。”安提耶喃喃道,“后来我大约是沉睡了,大约是跟随混沌的飞蛾一齐湮灭了……谁在乎?反正我不在乎。我一心只想着你,我想我有好几次任性,惹你生气,你也气不了我太长时间……你总是纵容着我的。”
“有一天晚上,我梦到了你,我变成小飞蛾,而你就抱着我,坐在这里的位置。”安提耶静静地说,“我悄悄地问你,‘我不做神了好不好?就做小蛾子,和你天天在这里晒太阳’,你呢,你光是笑,也不说话。醒过来之后,我哭得差点把整个至高天淹了。”
阎知秀偏过头去,他只能把脸埋在麻布里,祈祷里头还能插着一片大菜叶子,好遮住自己发红的眼睛。
“我就快回来了,”他承诺道,“你……你不要哭,也不要怕,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到那时候,我会天天陪着你在这里晒太阳,再也不离开。”
想了下,他补充道:“我不骗你,我发誓。”
阎知秀不敢再听安提耶的回答,更不敢再听年轻的主神还说了什么话,他步履踉跄,近乎逃也似的离开了湖畔。
差不多是一瞬间,他立刻就推翻了原先的计划,因为他轻视了祂们的爱,同时轻视了离别万年的悲伤。他不能就这么一无所知地跑进这座被泪水浸泡了如此之久的神国,然后欢声笑语地宣称了自己的归来——倘若在这时做出轻佻愚行,阎知秀会为此唾弃自己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