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啊,你不是?(371)
“一块儿走,一起玩儿,相互扶持,相互帮助,这就是朋友了。”贺九如解释道,“总之呢,你想想看,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不算长,可我们经历了多少事啊!”
他掰着手指头数起来:“最开始是在三仙那里,你吃掉那三个家伙,把我从法器里救出来,好吧,我也被你吓到了,把你揍飞出去很远,这个就先不算。接着是那个闹鬼的小镇,再到金河城,你又吃了长宝仙官。然后是今天……哇,你真的走一路吃一路。”
殷不寿不吭气,它尚在思索“朋友”的定义。
“所以说,只要你别动不动就想咬我的头,我们就还能好好的,”贺九如安慰地拍拍它,感觉像在拍打柔软不定的湖面,但手却不会粘湿一样,非常奇妙,没忍住,多拍了好一会儿,“还难过不?没事了吧?”
殷不寿像没听到,兀自执着地问:“什么算,好看?”
贺九如站起来,喜不自胜地抚摸着自己的宝贝货车,闻言,不由困惑回头:“啊?”
“什么,”殷不寿指指自己,“算不丑?”
见它确实在诚心求教,贺九如思索了下,笃定地回答:“我啊,我就算好看!”
他乐呵呵地笑了起来,微风扬起少年货郎鬓边的发丝,清早的晨曦朗朗温柔地为他披上一层金彩。贺九如眉目鲜活,容光焕发地站在树下,肌肤似蜜,牙齿雪白,眉锋浓黑,明亮的眼瞳转出一线清澄欢快的流光。
“我爹常说,十里八乡都再找不出第二个比我还俊的。”他得意地拍着手,“算什么来着,天生丽质?”
殷不寿懵懂地注视着眼前的人,只觉得胸口里的肉痒得令它难受,令它想要咬牙切齿地叫嚷,或者愁肠百结地蜷缩。
……又或者,令它想要抓起这个人,把他卷着,含着,咽进嘴里,沿着每一寸弹性紧致的皮肉,细细地啃噬舔舐过去。
“那我,”它想了想,“我变成你。你的脸,给我,我不难看。”
贺九如吓一跳:“喂,这可不行!每个人的脸都是独一无二的,你要是变成我,那叫什么样子?难不成,你也要和我认一个爹?”
他推起小货车,轱辘轱辘地走在路上,殷不寿便迈开两条构造不明,长得骇人的腿,摇摇晃晃地跟在他身后。
“我不,嗯,我没有爹。”
“这不就行了,你变成我的样子,就得承担我的责任,知道不?你要是我,你就得推着这个货车,走街串巷地唱词儿,卖货,帮我爹去梁京送信,再给他养老。你会养老吗?”
“……不会。”
“你看,那你变成我干什么呢?”
很多时候,贺九如的思考方式都比较奇怪。若是换作旁人,此刻要不然试图用大道理规劝殷不寿,告诉它“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绝不可随意赠予”,或是“你好好修行,将来一定能有自己的形体相貌”,要不然试图威胁恐吓,告诉它“妖孽不得放肆”,要不然就是吓尿,绝不会用“你得给我爹养老”这么个诡异的理由来劝退邪魔。
殷不寿不愿给陌生的人类养老,除了贺九如之外,万物生灵在它眼中皆不过是能吃的食物。
在路上,它用了很长时间沉思,思索自己究竟要一张什么样的容貌。
按理来说,无形无相的妖魔不会在乎“丑八怪”的形容,与凡人众生有异,本就是它不俗强大的象征之一。可当贺九如叫醒它时,一句句,一声声在耳边回荡的都是这个词,殷不寿的心情一下便不妙了。
我不要自己在人眼里是丑的,它想,我想和他一样,我想贴近他的样貌,想要他不嫌弃我……
它并不理解这些躁动的情绪是什么,又从何而来,只是自顾自地焦虑着。
贺九如推着车,拐过坑坑洼洼的山路,喊殷不寿:“你看,梦里的路和这会儿的路一样!我当时就是,走到这边,你就一下子不见了,慌得我赶紧喊你……殷不瘦?”
没听见声音,他回头一看,望见无相魔正趴在路旁的一个水洼边上,专心致志,临水照脸,端详揉捏着自己惨绝人寰的容颜。
贺九如:“……”
贺九如:“你,你在干嘛呢?”
“捏脸,”殷不寿回答,“捏好看。”
贺九如见它把自己的脸孔揉得跟泥巴似的,这边扯下来一块,那边补上去一点,两颗眼珠子也抠下来放在一边,只剩黑黢黢的眼窝……整个场景于惊悚中透出点滑稽的好笑。
贺九如龇牙咧嘴,难以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他赶紧上去劝道:“变好看没关系,可你这样闭门造车不是个事。你听我的,等我们再到大一点的城里,我给你找个画师,专门画美男的那种,你照着人家画的捏,好不好?”
殷不寿的语气带着不自知的委屈:“我想,现在变。”
“你现在也没多丑呀,”贺九如昧着良心表态,“我说真的,看习惯了就觉得还好,不是很吓人了。你瞧我,不是已经习惯了吗?”
如此一番连哄带劝,总算哄得殷不寿从地上爬起来,把眼珠子按进自己的眼眶。
贺九如小心翼翼的,再不提样貌的事。他们沿着山路下去,贺九如伸手一指,道:“你看,那里是不是鬼市的地址?”
原来恢宏巍峨的山城,在现实世界中不过是大片陵墓般的断壁残垣,掩盖在沙石乱草中间。到了跟前,贺九如才“哎哟”叫了一声。
那废墟之上,到处盖着数不尽的累累白骨,它们还维持着生前的动作,或饮酒,或吆喝,或张手划拳,或惊恐奔逃……千姿百态,好一座栩栩如生的死人之城。
贺九如明白过来,这些骸骨兴许全是过路鬼市的无知行人,他们从此再也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区别,只能滞留在这里,等候太阳落下,夜幕终天。
“可怜呐。”他唏嘘道,停下脚步,双手合十,冲废墟里拜了又拜。
他们穿过鬼市,没有逗留,直到贺九如的水囊用尽,需要补充饮水,殷不寿才找了一条山中小溪,等候货郎停下来烧水,歇息。
夜里,贺九如准备就在溪边驻扎一晚,他睡得香甜,殷不寿却无需睡眠,更睡不着。
这一晚,它无心琢磨着如何把人吞到肚子里,而是蹲在溪边,借着清澈的流水照着自己的皮相。为免玷污水流,第二天遭了人的叹气和说教,殷不寿特地跑到溪水下游,在那儿全神贯注地看。
在人的审美里,它这样的大约就叫丑,可是,什么才算美呢?
它又想起贺九如在阳光与微风下欢笑的模样,不耐烦地抓抓胸口,直把那里挖得皮开肉绽。
如果“美”真的在无相魔这里有了定数,那么年轻的货郎必定是美的,因为他实在叫它心烦意乱,辗转不安。然而它又不能变成对方的模样,这就是个大大的难题了……
冥思苦想间,殷不寿抬起头,它嗅到一点微薄的妖氛,从更下游的地方蔓延上来。
它漠不关心地低下头,它现在还不饿,不想吃东西。
不过,它无心出手,对方却径自朝着它的方向过来了。狐火幽幽,几团莹莹蓝绿的火焰,照亮幽暗夜色,变出四五个艳丽明媚的狐妖,簇拥着中间容色妖异的雄狐。
狐狸精……
无相魔心中模糊地闪过一个概念。
狐妖久负美色的盛名,这大约就是人类眼中的“美”罢?
思及此处,它立刻沉默地站起来,将自己的身躯没入周围大树的枝干,只剩一张惨白尖长的可怖面容,残留在树皮上观察。
“大王,我们今天要去哪里找乐子?”一只小狐狸高兴地笑道,“您带我们来这等荒山野岭,哪里比得上繁华城市有趣?”
当中的雄狐高大俊美,浓黑的长发披散肩头,不光唇色殷红,连狭长的眼尾也扫着惑人的薄红,尖耳更是佩着两滴血也似的宝石长坠,含笑时眼波流转,多情得叫人发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