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啊,你不是?(226)
在她身后,阿尔吉忽然一声接一声地咳嗽起来。
“梅……”
防护服下,男人的嗓音变得沙哑,时断时续。
“我……我好像……不能呼吸了……”
“阿尔吉?”赵梅君扑过去,“阿尔吉!来、来人啊——!救命,救命!有没有人能救救我们?!”
她惊慌的求救声回响在空旷寂寥的殖民地广场,得不到任何应答。从前她看过一本书,书名叫《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然而现在,火星殖民地的黎明,白昼与黑夜,都将沦为一片永恒的死寂。
摄像头跌落于地,巨震关闭。
【1935.1.0112:00AM】
黑暗中,只有一束惨白的冷光照耀着狭小,拥挤的房间。
“我是赵梅君,曾经是火星殖民地‘仙乡’的地质数据分析师。现在是新年的凌晨十二点整,不管将来有谁能看见这些记录日志,我都在这里,在1935年的第一天,祝你新年快乐。”
这个声音嘶哑,暗沉,几乎不像人类的声音,但同时又那么宁静,充满了坦然的决心。
“要从哪里说起呢?我想,还是让我们从头来过吧。
“我和阿尔吉在封闭的大楼内躲避了一个月,靠那里遗留下来的物资生活,直到我们觉得外头足够安静,可以出去看看情况了。
“不像我们预估的,其实外面的战果非常好,我们赢了,反抗军胜利了,连殖民地高层也不能抵御这股汹涌的浪潮。所以他们……选择了临阵脱逃,然后在逃回地球之前,毫不犹豫地释放了枯萎生化病毒——只需要短暂的十分钟,这种生化病毒就能快速作用于人体,将中毒者体内的水分快速耗尽,让心血管和肾脏功能彻底衰竭。”
安静片刻,画外音传来不住的吞咽声,她在大量地喝水。
“是的,我们赢了,但我们的人也全死了。你知道吗?这一切都让我觉得特别荒诞,我们的愤怒,我们的抗争,我们的冒死反击……好像都成了个可笑的笑话。对啊,我们胜利了,可胜利又能怎么样?原来高层只需要动动小手指,整个火星殖民地的人就能全部变成干尸。
“这就像……嗯,这就像害虫消杀服务,没错吧?屋主叫杀虫公司的人上门喷药,然后自己出去逍遥几天,等杀虫剂的味道散掉,药效消失,屋主回来之后,房间就又干干净净,没有害虫,没有益虫……什么都没有了。”
赵梅君笑了起来,她的笑声仿佛沙砾,哗啦啦地淹没下来。
“阿尔吉,我可怜的阿尔吉……就在新年的前一刻,他还是没能撑下来,他终于走了,把我一个人留在火星上。尽管我们出来的时候,病毒已经在空气里稀释了一个月,但他……他的免疫系统有缺陷,他不能像我一样,坚持这么久。老天,这段时间我用尽一切办法救他,我照顾他,抓着他的手向他保证我们都能活下来,活着回到地球……”
她哽咽了,然而她哭不出来,她的身体里早已没有多余的水分可以浪费。
“我在骗谁呢?也许从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我们的生命就进入倒计时了,我想我们总要死的,不是作为公司体制的维护者而死,就是作为卫道士而死。不过,我很高兴,我很高兴我们选择了第二条路,临走前,阿尔吉握着我的手指头,就那么望着我……我知道他也是高兴的,我知道他也是……”
剧烈的喘息声。
“……好了,我觉得,我该说再见了。”她将摄像头转了过去,在镜头中露出一张苍老枯槁,行将就木的面庞。
她皮包骨头的手指里,捏着一枚小小的芯片。
“我摘下了两百七十八名反抗军的记忆芯片,再加上我和阿尔吉的两枚,一共两百八十枚。现在,我会利用荧惑的自我意识上传系统,把它们统统传输进去。公司高层终究还是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们不知道,数据工程部里,有一个荧惑的后门,密码是19300221,第一代模拟人生发行的日期。”
她露出了神秘的,沉思的微笑。
“我不知道荧惑会变成什么样,但我想,我应该赋予它一些记忆。这会让它生出人格吗?我不确定。这会让事态变好吗?我也不确定。我只明白一点,那就是,假使它拥有了人格和思考的能力,我相信它会做出正确的判断,它会让结局变得……变得与众不同。”
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她哈哈大笑起来,用沙哑的笑声,结束了最后一段日志记录。
“长达两百年的规划,上万公顷的仙乡天堂,最终败在几个小人物手中……”她摇着头,“我一想到这点,就笑得眼泪都要出来啦!哦,不,我忘了,我早就没有眼泪可以流了……那么,就这样吧。”
“嗨,我是赵梅君,”她笑着说,将摄像头对准旁边的身影,那里躺着永远沉睡的阿尔吉,“他是阿尔吉,他是我永远的好朋友。尽管这是一段并不伟大的旅途,一个不算愉快的结局,但我们必须得跟大家说再见了。”
“再见,再见!”
在恒久的宁静里,摄像头关闭。
这一次,它再也不会打开了。
第137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三十七)
漫长的投影结束了。
山君附着在机械老虎身上,他转过身,看见约兰怔怔的面容,眼中水光波动,是泪。
山君见过那些理想家,那些梦者,那些困囿于肉身,思想却耽溺在虚幻宇宙中的疯子,傻子与诗人。有些特别大胆、特别奋不顾身的类型,甚至敢穿越深谷,来到乱流涌动的赛博空间内,要求与智识无垠的AI们进行对话。他们眼里燃着火,脚下抵着刀尖,活着往前走的每一步,都在自我的地狱里经受酷刑。
他见过殉道者。
“人类的寿命过于短暂,思维实在局限,绝大多数人穷尽百年,都不能在一个浅显的领域里取得什么像样的成果,只有最富天资,万万里挑一的个体,才能带领他们数目庞大的种群,在时间的汪洋里前进一小步。”久居于非洲大陆的智慧AI,老萨满,曾经叼着他的“卡利安吉”烟枪,吐出代码的烟雾,对山君如此说道。
“但正因如此,人类又是十分疯狂的。这种疯癫深埋在他们的血脉里,只要他们找到了属于自己的Umoya,疯狂就会被激发出来,使发展出文明的智慧生命个体毫无根据地选择消亡,放弃自己的生命。”
那一天,山君还不知道老萨满为什么要对他叙述这些,他只是听,漠不关心地听。
“Umoya就是风,是灵魂,是生命的气息,年轻的山神。”老萨满轻声说,在他沟壑纵横的,黢黑的面孔上,每一道皱纹都像是智慧的年轮。
“人类就是这么奇怪的生物,他们一生下来就失去了自己的风,所以究其一生,他们都在寻找它,一旦找到属于他们的风,人就会立刻死去。既然活着再也没有遗憾,更不觉得可惜,那一个人为什么还要活着呢?”
他曲起枯瘦的手指,叩击自己的胸膛。
“荒原上的旅者,在追寻的途中拥抱着自己的火焰而亡,死时衣衫褴褛,像饿殍的动物一样衰弱,外人看他是悲惨的;然而他死于心上的路,死于伸手去抓握真正的渴慕,他看自身是终极的幸福。”
不知为何,山君忽然想起了这段话。
彼时的他不由费解,那个神神叨叨,最不像AI的同胞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些,现在他顿悟了——不是泛化,不是新颖性检测,不是突破,过去的回响印证了现在的境况,山君头一次领会到这种感受,仿佛石中火照见梦中身。
和那个名叫赵梅君的人类女性一样,约兰也是殉道者。
因此隔着百年的时间,跨越星球的空间,赵梅君无法流下的泪水,正从约兰的眼眶中缓缓淌出。人类不能如数字生命一般复制记忆,拷贝体验,但只要一眼,一次短暂对视的时间,两个从前素未谋面的人便能认证同类的身份,并分毫不差地继承对方的精神,灵魂,对方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