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啊,你不是?(302)
众神的宴饮开始了。
乳酒的馥郁香气弥漫在至高天,比起酒侍的平凡常见,担当舞侍与歌者的全是光荣优美的神祇,祂们盘旋着,仿佛漫天浩荡的落花,飘飞进恢宏的厅堂,纵情地舞蹈,歌唱。
真叫人叹为观止!他高高兴兴地端着酒壶,欣赏这不可思议的盛景。相较于万万年后的孤寂时光——德斯帝诺再备起宴席,能充当来宾的,只剩下黑白蛾子,还有一个孤零零的阎知秀。
神祇们接连清唱,祂们的声响是花的声响,风的声响,雨和火的声响,恍若浩瀚的交响乐团,奏响在至高的太宇。阎知秀看得心潮澎湃,眼睛也亮得闪闪发光。
就在这时,他的心脏骤然沉闷地跳动了一下。
阎知秀猛地抬起头,满殿歌声停歇,华舞凝固,主神的金案前杯盘翻倒,措手不及地慌成一片。
——恒星的耀芒笼罩太古,万神殿上,空寂了无数年月的座位,正逐渐汇聚出一个身影。
德斯帝诺来了。
阎知秀的心脏狂跳,快如擂鼓,几乎令他难以站稳。
他的直觉果然没错,那个全宇宙最大的混蛋来了!
“大兄?”奢遮骇然站起,梦神的领域飘摇如狂风疾草,“你……你真的来了?!”
祂坐得太高,太远,阎知秀的眼睛有点模糊,已经有些看不清那个家伙的模样了,他只能隐约瞧见,德斯帝诺沉默不语,仅是点头示意。
刹那间,万神殿内爆发出了多么夸张的狂喜海啸!
卡萨霓斯高声大笑着洒下大把金粉,奢遮的梦境池水如同四散的水晶那样纷飞,嘹亮的歌声席卷至高天,舞侍在狂欢中转成绚烂的小小飓风。主神们都放声欢呼,急不可耐地向长兄表达思念,询问近况,渴望祂继续出席下一次宴会……
一时间,全世界的声音和颜色都膨胀到了刺耳、刺目的程度,阎知秀不像是站在万神殿里,更像是站在一个硕大无比,喧嚣无比的万花筒里!
与爱侣再会的雀跃逐渐消退,他心里咯噔一下,赶忙转头看向德斯帝诺。
面纱遮掩着祂的上半张脸,但是祂的嘴角已经深深地,不受控制地沉下去了,手指更用力地攥进王座当中。
不妙。
非常不妙。
阎知秀顾不得躲藏,一把抓住银盐的手臂:“快让祂们停下来!”
银盐心里也很激动,但可能因为人类在祂身边,祂还不至于到了失态的地步。守护的主神蹙起眉头,为难地说:“这……这恐怕……”
阎知秀慌乱地转过头,此刻,奢遮兴高采烈地来到兄长身边,这多变阴鸷的主神,此刻快乐得像个单纯的,抓住了蝴蝶的孩童。
“大兄,你快看啊,这是我为你准备的礼物!”梦神兴致勃勃地炫耀道,“在一百万颗星球上,我曾收集起百万倍数的美梦,不止是人类的梦,还有精灵的梦,鸟兽的梦,神的梦。你看,它们是不是很美?我把它们收集起来,就是为了送给你的!”
说着,祂张开手,掌中盛开着一朵美不胜收的,水晶般的莲花,花蕊开合,那些梦境也跟着释放出来。
——然后,它们发出永无止境的笑声,大笑,痴笑,低笑,轻笑……有的尖细,有的雄浑,有的只是野兽的啁啾。
完了。
阎知秀一下有了极端不祥的预感。
快把你的花拿开……快把它拿开!
“……把它拿走,”德斯帝诺勉强道,“我不喜欢这些东西。”
奢遮愣住了,回过神来,祂连忙殷切地追问,就像小孩子追问大人,为什么不能陪自己过生日:“为什么呢?这,这些大多都是人类的梦境和思维,我知道你喜欢人类,你宠爱他们,所以我才……”
“我说了,”德斯帝诺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把它拿走。”
奢遮不甘心地喃喃:“可是,我花了好长时间……”
已经太多了。
这些声音,这些笑,这些颜色,这些光亮——德斯帝诺猛地站起,震荡的神力悍然冲击整座万神殿,也将祂的血亲一下打倒在地,莲花随即破碎,数以亿万计的美梦化作枯萎的香气,哀嚎着覆灭。
阎知秀停住了呼吸。
“滚开吧。”德斯帝诺说,“这就够了。”
歌舞暂停,喧哗不再,唯有祂的话语,残忍地响彻至高天。
“可笑至极的宴会,还有可笑至极的礼物……我又一次做出了错误的选择,我居然选择了你们。”
“你们的吵闹难道是永无止境的吗?到底什么时候,你们才能意识到,这些自以为是的邀请和宴席,不过是无用的喧嚣,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奢遮浑身发抖,祂拢着那朵破碎的莲花,万分悲恸,忍不住地大喊:“那你什么时候才能从高高在上的神坛上走下来,走到我们中间,看我们一眼?!”
“等你们学会尊重为止。你们简直是一群不懂分寸的孩童,永远无法理解我的痛苦,只知道在我周围制造更多的混乱,尤其是你,奢遮。”德斯帝诺漠然地说,“以后不要再做这种蠢笨的礼物,不要再多给我一个厌弃你的理由。”
奢遮睁大眼睛,泪水就像不受控制的血痕,逐渐拖曳成两道晶亮的伤口。
哀露海特恳求道:“祂只是想让你开心……”
“我从没有过开心的时刻!”神王冷酷地回答,“站在这里,我只看到一群浅薄至极,肆意妄为的东西!你们实在令我厌恶,我之所以还没有将你们彻底摧毁,如同扑灭一群烦人的蝇虫,无非是因为,在‘血缘’的连接下,我的容忍还没有耗尽。”
奢遮抱着祂的莲花,一点点地在地面上蜷缩起来。祂的痛哭无声无息,只有黑发像满地垂死的蛇,痉挛地抽搐着。
阎知秀的心跳好像也停止了。
你不可能说这种话,他歇斯底里地想,德斯帝诺不可能说这种话,最起码我的那个德斯帝诺不会!
在他的手心底下,银盐的皮肤已经变得比冰雪还要冷。
阎知秀上前一步,手中的酒壶被重重地放在金案上,发出不亚于雷霆的巨响。
“道歉。”他说。
满殿死寂,银盐和安提耶全都脸色苍白地跳了起来。
德斯帝诺眉心轻皱。
祂好奇地盯着这个疯狂的人类,却发现自己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过去和未来。
“……什么?”
“我说,道歉!”阎知秀提高声音,几乎是把这句话从喉咙里吐出去的。
他的样貌也很熟悉……我在哪里见过他?不,我不记得我见过这样的一个人,可我为什么会觉得似曾相识?
“为什么?”神王心不在焉地问。
“因为你不公平,不公正!”阎知秀厉声道,“一个正常的家庭,正常的兄长,不会这样对待自己的亲人,不会称呼祂们是‘蝇虫’和‘东西’!”
安提耶吓得快要昏倒,银盐的三颗心脏也快要从喉咙里呕出去,但是来不及了,人类已经冲向神王,像斗牛士对着疯牛……或者一头疯掉的龙!
“如果你觉得这些音乐吵闹,舞蹈乱七八糟,宴会厅的光线也刺得你眼睛疼,那你就告诉祂们,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说清楚!你不能一边紧紧地闭着嘴巴,一边又厌烦祂们为了接近你,讨好你而做出的一切行为!人长嘴是要吃饭,要呼吸,要沟通,你长嘴是干什么的?!”
人类的眼眶早就红了。
奢遮趴在地上,呆呆地望着他,除了阎知秀之外,万神殿中鸦雀无声。
被猝不及防地揭穿心事,德斯帝诺心头火起,祂掩盖掉那点因人的泪光而升起的不适感,酷烈地斥责道:“你不过是凡俗低微的生灵,如何敢对我——”
不等祂说完,阎知秀就愤怒地喊道:“我告诉你,刚才那个场面不好笑!祂也许是个跋扈的神,一个无视弱小的神,但你——你除了伤害祂,伤害祂们,什么都没做,好像这就是你最熟练的特长了,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