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啊,你不是?(373)
贺九如长叹一声,给殷不寿把下巴接回去:“好啦,现在你已经有了自己的脸,自己的名字,你就是个有来路的生灵了,以后我们就这么过吧,你再不要去抢别人的脸了啊。”
殷不寿不答应,先问:“那你觉得,怎么样?”
贺九如看着它,不说话,殷不寿执着地追问:“我,跟你一样,我,好看?”
原来是要问我的意见吗……
贺九如毫不怀疑,只要他表露出一丁点儿否决的意思,殷不寿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它偏执的魔性,会让它吃掉每一个看见的人,剥掉他们的皮来收为己用。
“好看,”他轻声说,“你不丑,你已经比我更好看了。”
殷不寿高兴地咧开嘴,它接着问:“你喜欢吗?”
这个问题有点怪怪的,贺九如想了下,还是回答:“喜欢。”
殷不寿更加欢喜,感到浑身轻飘飘的,只想漫无目的地跳来跳去。人类的这句肯定,就比吃了一百个仙宫的成员还要令它快活。
贺九如推着车,前日落了雨,今日许多云,官道边俱是亮闪闪的,大小不一的水洼。殷不寿便走一路,照一路,时快时慢地缀在年轻货郎身后。
“喂,这张脸真有那么金贵啊?”贺九如看得好笑,忍不住打趣它。
殷不寿抬起头,见自己离小货车远了,赶紧跟上去。
“金贵的。”无相魔认真地回答,“你喜欢,它才金贵。”
贺九如没想到它会这么说,当下睁大眼睛,片刻愣住。
“……哦,哦,”他局促地转过脸去,遮掩着自己的表情,“哈哈,好吧……”
妈耶,他有点狼狈地躲闪着殷不寿好奇的探视,用手在发红微烫的面颊上贴了贴。
新脸的威力还真是不得了……
“估摸着快要到梁京了,”他赶紧提起话头,转移注意力,“等到下一个落脚的地方,我给你扯布做件衣裳,总不能让你一直这样。”
殷不寿道:“我要跟你穿的一样。”
贺九如:“又说胡话……唉!干什么?!”
无相魔一把抓起货郎,吃是吃不得,馋又馋得很,还想跟人多多地贴近,挨得更紧,冲动之下给人抓起来,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思来想去,遂往自己肩膀上一放。
“帮你,拿车。”殷不寿道。
它的力气确实大,轻轻提溜着木制的货车,就像拾着一颗石子。贺九如坐在它肩膀上,忙道:“你放我下去!别把我的车弄坏了。”
“我不,”殷不寿狡猾地说,“你打我,我摔倒,车坏。”
贺九如揪着它的头发,没好气道:“那你要干嘛?”
殷不寿想了下,说:“梳,辫子。”
无相魔点点头,很笃定地道:“你给我梳辫子。”
作者有话说:
殷不寿:*长出一张闪闪发光的无瑕脸,得意地狂笑*啊哈!现在我就是最完美的!
贺九如:*睡着了,流口水,躺在一堆垃圾中间,但是看起来绝对得不可思议*
殷不寿:*痛苦地承认自己的落败*我输了,我不是最完美的……
还是殷不寿:*凑上去,准备偷亲,立刻被熟睡的人打成了浣熊的样子*
第230章 太平仙(二十)
怎么是如此离奇的要求。
贺九如“呃”了一声,他看了眼被自己抓在手里的发丝,这家伙的头发亦与凡人不同,远看乌黑漆亮,柔顺华丽,实则握在掌心滑不溜手,像一群有弹性的活蛇,在光线下蜿蜒变幻着潮湿鳞片的色泽。
“你要辫子干什么嘛。”他说。
无相魔的回答,还是那执拗的四个字:“和你一样。”
贺九如无法,叹气说:“那你放我下去,我到车里给你找头绳和头花。”
货郎拉开货车的木抽屉,在里头叮铃咣啷地搜寻半天,摸出一排粗红头绳,一把梳子,两朵简陋的草色绒花。
“先说好,我可只有这些了,”他警告道,“要是你把它们搞坏了,那我也没有多的啦。”
无相魔老老实实地点头,再把人放回到自己肩头,抓着车走在林间。
它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但是和人在一起的时候,似乎广袤世界的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了。那些亟待它去毁灭、去汲取的芸芸众生,天上飞翔、地上奔跑、水里游走的血食,以及凡尘俗世的欲望与恶念……统统淡化得几乎看不见,只剩下这个唯一鲜活的活人,浓墨重彩地在它的视线里行走,说话,大笑。
漫长枯燥的岁月,殷不寿忽然就发现了自己一生中的焦点,它为此困惑不堪,只好茫然地试着贴近一点,再贴近一点。
贺九如打理着它的长发,本来是打算梳顺了再编,谁料这个鬼头发越梳越长,越梳越多,满手乱爬,像极了某种能够快速繁殖的生物,直梳得人心里发毛,遂作罢。
他抓住这些不驯服的长发,把红绳细细地编进去,随口道:“你想过将来要干什么吗?”
“将来?”
“是啊,”贺九如道,“如果以后仙宫的人不再找你麻烦了,你也彻底自由了,你有什么打算吗?”
殷不寿毫不犹豫:“跟着你。”
吃掉你。
“……不,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想做的事?”贺九如无语道,“跟着我算什么话啊。”
“跟着你。”殷不寿说,“跟着你。”
贺九如给它打了个大蝴蝶结,嫌弃地揪一下它的辫子:“没出息!”
“不让跟?”殷不寿道,“就跟,就跟。”
贺九如费劲儿地打理好无相魔的发型,转过它的头端详片刻,从腰间扯出朵绒花,试着簪在它的鬓边。
看着它,年轻的货郎一愣,忽而哈哈大笑起来。
殷不寿固然拥有了一张惊为天人的面庞,但红头绳配上草绒花,大红淡绿的搭配,难免滑稽得不伦不类,再加上它非人的体格和身长,甚至有点恐怖的幽默感。
无相魔定定地望着活人的灿烂笑脸,不知不觉间,它也咧开嘴巴,无声地笑了起来。跑到水坑边上一照,看见自己发辫整齐,尖耳朵边别着朵花儿,更是满意。
“你有花,我也有,”它顺心地道,“好。”
同一时间,远处的树丛中鬼火粼粼,闪过几双窥探的眼睛。
这些眼睛正在窃窃私语。
“那是无相魔?”当中的一个说道,“它看起来竟与昔日截然不同。”
“它有了名字,有了自己的脸,还与一名凡人纠缠不清。”
“无论如何,它的死期已定,那凡人也是一样。主人绝不能容忍它走入上京。”
鬼灵交头接耳,殷不寿敏锐抬头,转身望着树林。
它只看到了一阵逸散的风,在正午的天光下透着微微的蓝光。
“怎么啦?”贺九如问。
无相魔嗅了嗅空气,迟疑半晌,摇头。
“不知道。”它说,“有东西。”
贺九如跟着看了一眼,不甚在意:“大约是动物吧。”
殷不寿仍有疑虑,警惕地走走停停,贺九如却渐渐习惯了坐到无相魔肩头吹风。两旁山林青翠,地上的水洼散发出清爽的水汽,头顶白云长舒长卷,阳光也不算太炽烈,他的左手扶着殷不寿的肩膀,右手在额头上搭个棚子,惬意地在高处眺望着远处的风景。
林间的微风吹过他的衣襟,拂干了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景色开阔,心情同样跟着开阔,贺九如忍不住张口唱道:“随缘过,随分乐。恶觅悭贪都是错。贵非亲。富非邻。矜孤恤老,取舍合天真。当权勿倚欺凌弱……”
少年的歌声清朗婉转,听得殷不寿耳朵痒痒的,很想伸爪子塞到他的嘴里,去喉咙眼儿内摸索一番,看人是怎么发出这样的动静的。
“你唱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