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眼(88)
再回首,长长的林荫道肃寂一片,一阵雨泼下来,打落满地黄叶,宣告七月流火的结束,正式踏入八月节。
手机软件如期为黎风闲送上用户专属的生日祝福,他跳过开屏,找到音乐节的二维码票据,截屏发给姚知渝弟弟。
姚知涏:谢谢哥!你才是我亲哥!
姚知涏:晚上我到了再打电话给您!
姚知涏:钱我会让姚知渝转给您!
他倒车出库,驶离停车场前往黎音住处,就在几分钟前,钟点工打电话告诉他要辞职,言辞中怨尤不断,控诉黎音脾气怪、难伺候,一顿饭吃着吃着突然就掀桌了,热汤全淋到她大腿上,烫红一层皮。
黎风闲向她道歉,转了一笔钱过去,对方收款后毫不犹豫拉黑他,留下一句“有病就送去精神病院,别放出来祸害人。”
到黎音家时,她正蹲在地上收拾残羹剩饭,用手一把一把地抓进垃圾袋。
“你来做什么?”她两只手沾满酱汁汤水,头发散向前,遮住大半张脸。
月余没见,黎音愈发地消瘦,面部色泽暗淡,眼白浊黄,泪沟向外延伸至眼尾。
“带你去复诊。”黎风闲转开视线,落到电视柜的药盒上。
利培酮。
他拿起药盒,拆开,药片完好地躺在吸塑包装内,同样地,医院开回来的多奈哌齐也没开封。
“为什么不吃药?”
“吃了想吐。”黎音油淋淋的手擤着鼻子,她看了看挂历,红叉停在十二号之前,像在推寻当天的日期,她一步一步走到挂历前,手指按上去,印下三个棕黄色的指印,“今天几号?”她问,“今天几号?不是下周一才复诊吗?”
垃圾袋从她手中脱落,她双手抓向月历纸,一边重复方才的话,一边将它揉皱,撕成一块块纸屑。
“今天几号?!”她蓦地转过身,眼珠撑大睑裂,“你说话啊!今天几号!”
黎风闲绕过她,到洗手间找到平板地拖把剩菜清理干净,又拿湿毛巾擦掉黎音手上的酱污。
“去换衣服,挂了一点半的号,再不走就晚了。”黎风闲转过腕表,毛巾扔到桌上,“如果嫌复诊麻烦,我也可以帮你找家疗养院。”
“选择权在你。”他说,“下个月我很忙,没时间这样一直等你。”
“好啊。”黎音磨着牙,嘴角向上提了提,像笑,又像是面肌失调产生的抽|动,“我们风闲终于长大了啊……”
她夹着拖鞋回卧室,抱出一条长裙走进卫生间梳洗换上。
黎风闲回到车上等她。
手机有一条新消息,姚知渝发来的:谢了兄弟,姚知涏要是烦你你就揍他,不用跟我客气。
姚知渝:这小sb还说他明年暑假想去参加选秀
姚知渝:我爸都快被他那音乐梦气死了
姚知渝:我就提前让他去见识见识啥叫真正的音乐
送黎音到医院后,黎风闲把黎音不肯吃药的情况和主治医生说明。
医生是位和黎音大差不多的女性,“那换一款药试试吧,但因为这个药效学特性啊,它也是有副作用的,主要是抗胆碱作用,比如嗜睡啊,头晕啊。”
她拍拍黎音手背,“这些药刚开始吃是会这样的,过个一两周,身体适应了,就会慢慢好起来,你就多忍一忍啊。”
取完药,黎音说什么也不愿意上黎风闲的车,计无所出,黎风闲只好帮她叫了一辆车回家。
还有三个小时就要陪姚知涏去看海滨音乐节。黎风闲没选择回家,而是一个人先行去了海滨。
曦光在水面轻盈跃动,沿途有不少扛着大炮的摄影爱好者在支脚架,聊着今晚几十年难得一遇的流星雨。
走到一家新开业的餐厅前时,黎风闲口袋中的手机微微震动,两条未读语音消息一前一后交叠着。
是老胡发来的语音。
他左滑清除消息提醒,会在这个关键时期找他无非是为了一件事——
劝他签下合同放弃闲庭,不用为争一口气死扛着。
闲庭走到这一步到底是谁的错,黎风闲不敢说,也说不清,这听上去像在推一个人出来顶罪。
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沉疴痼疾也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生长出来。
时代在进步,不再是以前那个只要拍好曲,唱好戏就能经营起一家剧团的年代了。
如今商业化大行其道,每天宿舍、练功房,小餐馆三点一线的日子早已覆没,老胡最常出入的地点也从闲庭变成各个投资商的会客室。一比一复刻的传统戏在别人看来约等于茴字的四种写法,不少剧团已经开始谋划新路线,不再是一味的巡演唱曲,他们还会抽时间参加各式综艺节目、杂志访谈,以便于打开知名度。
少数外形姣好的演员更是接到了广告代言,顺利进入洽谈阶段——
而这些剧团甚至都不如闲庭。
事实上黎风闲收到不少赞助商的邀约,他们想花钱打造成为一个堪比娱乐圈流量的明星人物,但这些想法都被黎音一一否决了,因此愿意和闲庭合作的商家越来越少,开出的条件也一年比一年严苛。
黎音的油盐不进被部分管理视为独|裁的伊始,质疑她在决策上的草率和无用心。
为了掩饰内部的腐朽,个别高层面对记者的旁敲侧击时,总会高高在上地说一句,搞艺术的随了主流还叫艺术吗?
嘴上好话连连,一转脸,回到窝里,又初心不忘地抨击起黎音。这场内斗中真正牺牲的只有一帮用心唱戏的演员,高层们互相倾轧,黎音的病情日复一日地加重,这场闹剧终以她退位,以及部分高层出走为落场。
手机电量标红,黎风闲推门进了餐厅,要了杯热咖啡和充电宝,坐到角落僻静的位置。
他从浓色咖啡中看见自己结了霜一样的面色,嘴唇干裂黏到一块,用力分开时扯出一点血珠,锈甜的腥味延往齿间,借着这股味道,他想起前不久和姚知渝见面时对方说的话——
怎么搞得跟鬼一样。
感觉下一秒就要从电视机里爬出来了。
受胃病和失眠双重围困,黎风闲已经有两周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了,纵使如此,他还是不会感到饥饿,像是丧失了人类求生的本能。
就这样,他在餐厅默坐着,咖啡空了就又续一杯,店面食客不多,大多数时间都空着一半以上的座位。
邻座两个穿着文化衫的大学生起身结账,大概是第三拨人了,脚步声在他身边来来去去,于是当第四拨人朝他走来时,他看了眼手表时间。
秒针走过九的刻度,和分针短暂相遇,指向左边,等他抬平视线那一刻,脚步声意外停住了。
停在这里,他的左边。
然后他看到一块造型甜美的纸杯蛋糕,和骨质瓷碟一道被细瘦的手指托着,放到他面前。
他没下单过餐点,准备提醒服务生送错桌了,又一枚银叉稳稳地放下来。
指甲圆润,指尖微红,细薄的皮肤冷白清透。
是双好看的手。
“只喝咖啡伤胃,吃点东西吧。”
黎风闲循着声源抬头,碰上一双黑亮的眼。
内眼角稍稍下陷,眼尾细而弯翘。
在这份注视中,餐厅里微涩又甘甜的咖啡香越发的馥郁,似在空气中膨胀发酵数十倍,只瞬息,这气味便侵略般席卷过所有气味。因此拒绝的话也被它们横蛮地撞回喉管。
“厨房里多做了几份,”那人说,“这也是我们餐厅的新产品,试试吧。”
黎风闲犹豫过后,拿起叉子,刮下一层软腻的奶油,浅送入口。
“怎么样?会太甜吗?”那人环抱着餐盘,站在他侧手问。
奶油里混了点草莓碎,理应不会太甜,但黎风闲不太确定,只能从逻辑上作出判断:“不会,刚刚好。”
“那就好。”那人笑笑。
就这么片霎怔忪,收银台后的短发女生朝他们这边招手:“学长,你下班吧,今天麻烦你了!比赛加油!”
“不麻烦。”那人偏过身,摘下围裙,侧脸沐浴在骄阳下,鼻额角盈起一片浅光,有种文艺电影里才会出现的打光和色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