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命胶片(29)
于顾一直不明说,就是很怕再次出现同样的情况。
肖淳此刻的眼神疯狂又绝望——漂亮的温润的眉眼充满了血丝,眼泪要落不落,睫毛剧烈颤动着。他希望于顾说不是,希望于顾否认,可于顾只是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
“我会带你出去的。我发誓。”
“肖淳,不要哭。”
“你发誓有什么用?你自己都不知道重复多少次了,你发誓有什么用?!”肖淳知道不能迁怒于顾,但此刻他完全控制不住,压抑多日的负面情绪在这一刻齐齐爆发。
他以为撑过三个月就能重获自由,可接下来要面对的却是其下六层楼。
这第一层楼已经各种挑战他的认知了,不是于顾,他都不知道自己会死多少次,可之后呢?只要死一次,就会重新回到这里,再次重新开始。
这是什么样的绝望?
他想起了古希腊神话里的西西弗斯,在那将巨石推上山的重复而无望的处境里,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那绝境的万分之一。
肖淳身形晃了晃,被于顾扶住。
平台再次缓慢下行,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每一次平缓的下行,都仿佛预示着他们早就注定的命运。
命运的滚石会一次次滚落下来,无论他们重复推上去多少次。
121层。平台停稳。
这里聚集了一群人。
这是肖淳没想到的。
第20章 饥饿站台19.
白天的灯光已经换成了夜晚的红灯。
昏暗里,一群人围绕在平台边,双手高举朝上,闭目念诵着什么。
诡异又奇怪的仪式,拉回了一点肖淳的注意力。他的偏头疼更疼了,太阳穴鼓胀,心跳很快,冷汗布满了脊背。
可现在不是追究于顾的时候,也不是将自己埋入绝望情绪的时候。
还有正事要做。
先做了再说。
肖淳几乎是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将摇摇欲坠的精神撑了起来。他被于顾扶着,走下了平台,祷告的人们没有理他们。角落的床边,坐着一个蒙着眼睛,赤裸身体,瘦小肮脏的男人。
他剃着光头,没有眉毛,身体和其他人一样瘦骨嶙峋——这些天,这样体型的男男女女,肖淳已见得够多了。
瞎眼男人盘膝而坐的脚踝纤细的仿佛一握就会断掉,小腿如两根麻杆,双手同其他人一样朝上举着,嘴里念念有词。
于顾扶着肖淳靠墙坐下,肖淳观察四周,待祷告结束,人群里站出一个面容坚定的男人,他同样赤裸着身体,爬上平台,躺在中间,双手交叠放于腹部——肖淳注意到,男人左手不剩一根手指,只余一只手掌,左耳也有残缺。
而围绕的其余人等,俱有不同程度的残疾。
一个念头在肖淳脑海里划过,很快,念头被现实印证。
躺平的男人接受了所有人的跪拜,只坐在床边的瞎眼男人没有动,沉声道:“助他者亦自助。为他人奉献自己,他人也会回馈于你,往复循环,生生不息。我们感谢你。”
男人眼角落下泪来,人群湳枫里出现五个人,两两按住他的手脚,往他嘴里塞了布条,剩下一个举起一把锋利的砍刀,眼也不眨毫不犹豫砍下了这个男人的一条腿。
断腿处喷溅鲜血,男人喉咙里发出兽般的哀嚎,又被其他人冲上来捂住了嘴。
有人跪在他身边不断磕头;有人再次朝天高举双手,念诵的声音很大,盖住了男人的呜咽;有人低头亲吻他的伤处,满面悲悯。
这一幕似世界名画,鲜血顺着平台流淌,昏暗的红光将那鲜血照得愈发艳丽灼亮。
恍惚间,肖淳觉得自己看到了众生的另一面——越是跪拜虔诚的人,陷入阴影里的侧脸,越是愉悦讥诮,幸灾乐祸。
而那些亲吻伤处的人,隐没进黑暗里的脸,满是贪婪残暴。
人们效率奇高:处理伤口的,清洗断肢的,拿刀分切的,负责烹饪的。他们很熟练。
很快,一团篝火升起,火边是人们嬉笑的面容,有骨瘦如柴的女人唱起了歌,众人打着拍子,嗅着烤肉的香气,唇角隐隐露出水光。
而那虚弱的男人,被簇拥在中间,面容上露出了骄傲的笑容。
肖淳闻着那恶心的香气,这一瞬没有反胃的恶心,只有麻木。他听到床边的瞎眼男人开口道:“朋友从哪儿来?”
他虽瞎了眼,听力却极好,早就发现了肖淳和于顾的存在。
肖淳哑声道:“34。”
“那可是很高的地方。”男人道,“跟我说说,一路过来,你们都见到了什么?”
肖淳却问:“你不问我们来做什么吗?”
“来者即是朋友。”男人摇头,“缘分只有一个月,不必深究。”
肖淳又看向篝火。平台已经缓慢离开。
“执法者让我们来找你。”他道,“上头的秩序已经乱了。”
“啊。”男人了然点头。有人拿来烤好的肉,用双手虔诚地捧着献给了男人,男人自然地接过放进了嘴里。
他慢条斯理地嚼着。肖淳走了神,总觉得这一幕莫名熟悉。
“每到一段时间,总会这样。”男人语气平静,甚至有几分沧桑,“人是学不会感恩的动物,也学不会吸取教训。”
他张开手,示意肖淳看篝火边的人群:“要人们觉醒很难,但只要我还有一分力气,就会努力去做。每个月,我都会教化有缘分的朋友,当他们离开我独自远航,他们会记得曾经有这样一帮异姓家人,支持他,爱护他。他们的心中就会有信仰、有念想。”
肖淳面无表情地看着大口吃肉的人群,火光照亮了他们眼里的亢奋,这种亢奋和刚才平和的祷告全然不同。
“有信仰,有念想,他们就会忠于监狱里的法律,主动维护公平,帮助其他的执法者。”男人道,“只有所有人都这样做,公平才能抵达最底层。”
肖淳看着他:“这里一共有多少层?”
“据说,有三百多层。”男人道,“没人去过最底下,或者说,去过的都回不来。”
“这里没有其他出口吗?”
“当然没有。”男人笑起来,他显然被问过很多遍,回答起来驾轻就熟,“这里是让人赎罪的地方,既然要赎罪,又怎么会让你轻易离开?”
“谁制定的这一切?谁让我们来赎罪?”
“是你自己。”男人道,“能囚困我们的,永远是我们自己。”
篝火的燃烧声带来诡异的祥和气氛。
肖淳若有所思:“……如果我知错了呢?”
“一时的知错不能算是知错,只是你向利益低了头。”男人怜悯道,“能问出这种问题的人,还没有真正意识到错误。”
闻言,肖淳看了男人许久,又看向其他人。
被砍断一条腿的男人,显然是个普通人,而这像是“老师”和“精神信仰”的头领,更像是npc。至于其他人,暂且还看不出到底是活人,鬼魂,还是npc。
多荒谬,他现在居然能冷静地待在这么一群人不人鬼不鬼的群体中间,好似自己早就成为了他们的一份子,听着这些毫无营养的废话,心里竟生出了“我就知道”的预料感。
他想起了35层那个忘记了自己已经死掉的女人,她浑身伤口,许多地方显然被剜去了肉,那时候他以为对方能狠得下心朝自己下手,以求存活,可现在他突然怀疑,对方也是这“互帮互助群”里的一份子。
他当时就奇怪过,为什么她遭受了这一切,还能坚定地拥护执法者。
在这个鬼地方待久了,思想是会被异化的。人被圈在一个固定的模式里,给与了一定条件和框架,你就再也跳脱不出去,想不到其实还能有别的选择。
让你生你就生,让你死你就死。砍断一条腿即是崇高,杀死他人即是自由。
*
肖淳埋头在臂弯里,他的脑子很乱,也很累。
肚子里发出咕噜噜的鸣响,瞎眼男人哈哈大笑,招手让其他人分一点烤肉给肖淳和于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