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闻腥(54)
祭典终于结束了,白情的身体已经疲惫到了极点,膝盖和足心传来的酸痛让他备受煎熬。
他根本不想走路,恨不得在地上爬行着回家再吃两口热汤饼。
但是辞迎的部分提醒着他,不可如此。
白情便只得一脸高冷地站起来,一步一步,自信得跟穿高定的模特一样在万众瞩目中款步离去,展现无尽风华,深受万人敬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和从前的自己共感更强了,这次的不适感比上次穿越更强烈许多倍。饥寒交迫,如同锋利的刀刃,切割着他的每一寸肌肤,侵蚀着他的每一分力气。
不仅如此,他还觉得自己身体极度虚弱,他的四肢沉重如铅,头脑也昏昏沉沉,仿佛风一吹就要倒了。
然而,圣子的职业素养却像一根无形的支柱,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躯,坚定不移地保持着行如松坐如钟的风范,丝毫没有动摇。
只是,他还是难以自抑地感到难受。
也有人纷纷议论:“圣子看起来好像愁眉不展呢……”
“你们不知道,圣子素来如此。”
“大概是忧国忧民,心系黎民吧!”
……
白情心想:不是,我只是饿了累了困了。
白情离开了祭典,但也不能放松,因为他身后还缀着十六个侍从。
十六个侍从,就是三十二只眼睛,一直盯着他的背影。
所以,他的脊背也不能有半点松懈,必须一直如拉紧的弦一样。
身为圣子,要和天地沟通,所以他的触感总是比常人敏感,也因为这样,他总是很不舒服。
赤脚踩在冰冷的长街上,细微的砂石在他脚下滚动,如一把把细小的镰刀。
冰冷的风吹过他薄薄的衣襟,钻进他脆弱的皮肤里,扰人心神。
他却是习惯了,只是闷闷的,看着前方。
白情行到宫门前,目光一定,一道人影赫然映入眼帘,让他的心跳骤然加速。
“太子……”他抿紧嘴唇。
但见莲生太子一身单衣,金冠已摘下,长发披散,跪在地上,似是在待罪。
白情心中一紧,站定在不远处,吩咐旁边的侍童:“伯劳,你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伯劳点点头,立即小跑着前去探问。
过了一会儿,伯劳小跑着回来,神色凝重禀报:“敌军来犯,太子请战,圣上不允。”
“圣上为何不允?”白情张口问道,眉头紧锁。
伯劳叹了口气:“古莲开放在即,圣上认为,只要等花开许愿,就什么都有了,何必去打仗呢?但莲生太子说,如果放任敌军攻城而不管,便会有无数黎民百姓受罪遭殃。”
白情微微一顿,心中五味杂陈:“那圣上的意思是……”
伯劳无奈一笑:“桃夭之离奇失踪之后,圣上倾尽人力物力去寻找他的下落,还要建什么请仙台,只求再见到美人,哪儿还有余裕去想别的呢?”
白情心下黯然:原本想着赶走桃夭之,皇帝就不会继续荒废朝政。现在想来,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白情抬眸,目光穿过宫门的缝隙,望向景莲生。
此刻的景莲生离他还是有些远了,只能隐约见到他在风中的背影,即便跪着,脊背依然挺得笔直,如同一座不可动摇的山峰。
他和白情不一样。
白情挺直跪立,是他被困于身份之中,心中是万般不愿的。
而景莲生却是他本性如此,宁折不弯。
白情心中隐痛,想上前去,却又退缩了。
在辞迎的身体里,白情总是缺乏勇气,优柔寡断,看着景莲生的时候心脏狂跳跟受惊的小鹿一样,但身体却僵硬得跟扎根了的老木头一般,动也不可以动。
不过,在十几个侍从的眼睛里,白情也的确不可以表现出对任何人过分的在意。
白情便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用那种他熟稔的淡漠语气说:“既然是这样,我也不好进去了。我们先回吧。”
伯劳等人闻言,立刻齐声答应:“是。”
他们跟随着白情,一同转身,朝着背对景莲生的方向走去。
白情走在前面,步伐稳健沉着,表情淡如清水,如同过去的每一天一样。
白情来到一道木门前,脚步轻轻一顿,随即深吸一口气,稳定心绪。
他回头看了一眼,包括伯劳在内的所有侍从都规矩地站在门外,没有一人跟随他进来。
他推开门,步入了禅室之内。
但见宫室里香雾缭绕,案桌旁坐着一个面容清俊的男子——巫应。
巫应理所当然地长着一张和应知礼一模一样的脸。
白情不意外:果然……巫应,就是应知礼。
白情在他面前坐下:“大巫,祭典已经完成了。”
“很好。”巫应微微一笑,定定看着白情,“你今天看起来有点儿不一样。”
白情心中一紧,随后说道:“我看到了太子在罚跪,心中略感触动。”
“唉……”巫应闻言,露出感慨之色,“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吗?”
白情神情恭敬:“大巫教诲,我字字不敢忘,只是不知道您所指的是?”
巫应便说道:“人间因果,不劳我们操心。能济世救人,自然是好事,但永远永远都要记得,对于我们而言,真正重要的只有一件事——”
白情条件反射地接口道:“侍奉古莲。”
“不错。”巫应满意地笑了,“侍奉古莲外,其余的一切,都不过是过眼云烟。你要时刻铭记这一点,切勿被外界的纷扰所迷惑。”
巫应的话说得虔诚衷心且冠冕堂皇,但白情在心里细细琢磨,却并未觉得巫应在侍奉古莲上有多下功夫。
那莲池,平日里根本无须费心打理。
花期之外的时光里,池子里只是一汪清澈见底的碧水,池面寸草不生,静谧得很。待到花期将至,池底下的种子自有灵性,自己便破土而出,重生于世,全然不必旁人侍弄分毫。
然而,当白情怀着这样的疑问去询问上一任圣子之时,旧任圣子却讳莫如深地回答:“只有巫应……懂得如何给古莲提供必要的养分。”
他苍老浑浊的眼珠子微微闪光:“没有养分,古莲不会开花。”
不过,此刻的白情心思完全不在侍奉古莲这件事上。
白情虽然努力敛去了脸上的忧色,但心中的牵挂却如同扎根的藤蔓,难以拔除。
他看着巫应,在不安困惑的驱动下,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说道:“我们修道之人,怎么可以放弃天下苍生呢?”
“此话怎讲?”巫应反问。
白情顿了顿,说:“我听说,皇帝决定避而不战,既不议和,也不对抗,任由敌军进犯边境,涂炭生灵。若是如此,百姓必然遭殃……”
“你心系苍生,有心要守护莲国的百姓,”巫应话锋一转,“那么敌国的百姓,敌国的军士,你守护吗?他们也是父母所生,也有妻儿老小在等候他们归家。”
白情怔住了:“这……”
巫应笑了笑:“怎么?难道只有莲国百姓是苍生,外国的就是猪狗?”
“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白情低下头。
“好啦,好啦……”巫应不以为然,看着白情,笑着说,“怎么一直愁眉苦脸?你这孩子,心里有什么话,是不能跟我说的吗?”
白情吞吞吐吐了半天,才终于鼓起勇气说道:“我只是担心太子。”
巫应闻言,神色却并未有太多变化,只是淡淡地说道:“那没什么担心的必要。”
“为何?”白情问。
巫应说:“因为他已是死局,我们做巫祝的,提前准备好他的丧事就行。”
白情心下一紧,几乎喘不过气来:“这……这是从何说起?”
“你就当这是我的预知吧。这是既定的宿命,无可更改,”巫应讳莫如深地说,如愿地看到白情惨白的脸色后,才微微一笑,“除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