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他不想被救赎(87)
响声叮咚,清脆纯净。
谢痕露出一点笑容。
燕斩玦体会到从未有过的感受。
仿佛死到临头又被赦免,仿佛已经坠入无间地狱,却又骤然回到人间。
燕斩玦忍不住低头,轻轻亲谢痕的头发,亲茫然弯着的黑眼睛,拥抱谢痕的冲动由夜晚蔓延到白天,亲吻的愿望则渗入黑夜。
他逐渐分不清白天与夜里的谢痕,仿佛它们并非“现在的谢痕”与“年幼的谢痕”,只不过是一体两面。燕斩玦想,谢痕被这世上最残酷的痛苦折磨,又担负了世上最沉重的责任,在这样扭曲的命运里,不得不自己亲手扼杀了另一部分。
现在,这一点被压抑、被早早扼亡消泯的谢痕,恰恰趁着夜晚的心智混沌,得以释放。
他拥抱和亲吻着的是同一具身体。
同一个谢痕。
燕斩玦抚摸谢痕披散的长发,轻轻亲打颤的睫毛。
谢痕靠在他怀里,仰着头,惊惧痛苦都褪去,仿佛这么一点温存就足够令他满足到露出笑容。
谢痕小声叫他:“哥哥。”
“嗯。”燕斩玦答应,“阿痕,告诉哥哥,你喜欢什么?哥哥去给你弄。”
谢痕却只是一味仰着头,摸不够地摸索他的脸,不停触碰、抚摸,要他抱,把脸贴在他颈间:“哥哥。”
燕斩玦完全纵容他,收拢手臂,尽量不碰疼谢痕,又把人抱得更近,几乎亲密无间。
他们这么吹了一会儿宁静的晚风。
谢痕躺在他怀里,把玩燕斩玦的手,发现伤口,立刻变得不安。
“没事。”燕斩玦收回这只手,“哥哥不小心弄的。”
他看着白天的谢痕不停吐血,却什么也做不了,痛苦绝望到极点,恨不得杀死自己凌迟车裂。
他止不住地反复想,倘若他不和谢痕对峙这么久,倘若他先低头、先放弃仇恨,他先让步,是不是谢痕的身体就不会坏得这么快……为什么不先哄谢痕把身体养好呢?明明可以等那之后再吵。
他们纠缠一辈子,吵到耄耋白发,走路都不利索了,还谁看谁都不顺眼,敲着拐杖彼此冷嘲热讽……不好吗。
吵到百年不好吗。
躺进棺材还怄着气,背对着背谁也不肯见谁,只有手攥在一块儿。
不好吗。
他明知道谢痕的脾气,怎么就不能先忍一分,退让一步,怎么就非要争这一时的意气呢。
燕斩玦想着这些,把手攥到出血,他不想让夜里的谢痕被这些搅得不快乐,要把手往身后藏,却没能成功。
谢痕模仿着他,模仿自己被亲吻的感受,低头轻轻亲他掌心的伤。
“好了,好了,不疼。”燕斩玦柔声说,他抱起谢痕,将人轻轻翻过来,“别管它,阿痕,没事的。”
可谢痕还是攥着他的衣物,睫毛微微颤动,漆黑空茫的眼睛里水汽凝聚成泪。
燕斩玦已经习惯了夜里的谢痕爱哭,低头轻轻亲他的睫毛,吻去水汽,搂在怀里轻轻拍抚:“别哭,哥哥不好,哥哥对不起。”
“阿痕。”燕斩玦抚摸怀中的脸庞,“哥哥怎么才能让你开心?”
他问了个糟糕的问题。
燕斩玦后知后觉地想,谢痕这辈子几时被人问过这种问题,谢痕十二岁时,教养他的帝师重病亡故,因功绩被供奉入文庙,谢痕亲自祭奠、帝王守灵,极尽哀荣。
谢痕给一个牌位守灵,披麻戴孝,少年韶秀的眉眼在袅袅烟气里冰冷微弯,像个冰肌玉骨的牵线玉偶:“阿玦,朕小时候,有过匹马儿……”
那也是北地的贡品。
比燕斩玦早两年进贡来的畜生。
一匹小马,性子不烈,很聪慧灵巧,跑起来又很矫健。
“朕给它梳毛。”谢痕说,“太开心了,朕第一次知道开心的滋味,忘了念书的时辰…寒 歌 筝 哩 J T D J…朕误了一盏茶。”
“一盏茶。”
谢痕慢慢拨着那个火盆:“朕松开了缰绳,叫它别跑,朕带它去玩,朕匆匆忙忙跑去念书,帝师没说什么,朕以为就这么糊弄过了,没事了……朕以为没事了。”
他忍不住问:“后来呢?”
他握住谢痕的手,谢痕居然要去拿烧得火红的炭。
谁都知道这会把人烫坏。
谢痕总会这样,有时候是把玩炭火,有时候是匕首,有时候是明知道有毒的东西,谢痕依然拿在手里把玩,像最懵懂无知的孩童。
谢痕还想要拿那块炭,挣了几次,被他攥着手腕动弹不得,瞳孔微微动了下:“……什么?”
谢痕茫然:“什么后来?”
“你的马儿。”他蹙眉,“后来呢,你念完书,骑着它去玩了吗?”
谢痕在烟气里微微偏头,少年漆黑的眼瞳弯着,凝视着他,伸手抚摸他的头颈下颌。
谢痕说:“去了,我们玩了一整天……没事了。”
“没事了,没事了。”
谢痕扯着锁链,让他再爬得近一点,抱着他,柔声呢喃:“阿玦。”
——这明显是敷衍了事,他没有听到真正的“后来”。
燕斩玦有时想不明白,谢痕为什么不直接废了他,为什么又要拴着他,又要慢条斯理用残废的躯壳柔声教他习文练武,用细细的竹篾将他抽得浑身血痕,逼他水磨工夫日复一日打熬那些中原功夫痛苦透顶的基本功。
有段日子他以为谢痕是要他做死士,做亡国暴君的最后一个亲卫。
可也不是。
后来——那是他杀了父兄夺位、千里奔袭南下的很久以后的后来。
夜里隐瞒身份寄宿时,他听见中原人流传的故事。
故事是玉不琢、不成器,帝师亲手斩了霍乱君心的淫巧玩物,命人将那匹小马剥皮、斩颈、去蹄,听人说那暴君小小年纪其实就有了疯癫本性,笑着将马皮披在身上玩闹,坐在一片血肉模糊里,将生马肉一块一块割下往肚子里吞。
这是谢痕这辈子唯一的开心。
……
夜里的谢痕定定坐着。
像断线玉偶,像这世上最精美的祭品,像个空壳,燕斩玦生出不安,捧着他轻轻晃动:“阿痕。”
谢痕仿佛没有听到,夜风把散落的长发掀起,又垂落,这是这具身体唯一有的反应。
“阿痕。”燕斩玦握住他的手,低声说,“哥哥错了,哥哥不问了,你别再想,听话。”
“没事了,没事了……阿痕。”
燕斩玦反复告诉他:“那些事过去了,不会再有人伤害你,阿痕,哥哥来日就替你去刨了那老东西的坟。”
燕斩玦柔声问:“你喜欢马是不是?阿痕,你看,哥哥也是马儿啊,我抱着你,不一样哪里都能去?”
燕斩玦抱着谢痕起身,故意走来走去,制造出一点不会让谢痕痛苦的轻微颠簸。
他凝视着空洞涣散的黑瞳,看到一点微弱的弧度,眼底烫得仓促闭了下眼睛。
这念头不对,不对。
燕斩玦想,他不该给谢痕找理由,谢痕做的事很过分。
可谢痕有什么办法,他控制不住地想,谢痕试过不把缰绳始终牵在手里,那样的结果已经见到了,他无法遏制地想象一个幼小柔弱身体不好的孩子,拼命念完书,快活地跑向和小马约好的地方。
看到人们正在剥下一张血淋淋的皮。
谢痕没疯掉已经是拼尽全力了。
他抱着谢痕来回走,模仿小马的叫声哄谢痕开心,他亲谢痕的眼睛,不停叫谢痕的名字,谢痕慢慢弯起眼睛回应他,可涣散的黑瞳里那点光芒还是暗淡下去。
夜里的谢痕还是很乖,只是那点微弱的暖意仿佛也不见了,这具躯壳不再渴望、不再索求,模糊中仿佛与白天温和飘渺的苍白影子重迭。
燕斩玦不断亲他的眼睛。
被燕斩玦从那种茫然里叫醒,谢痕就吃力地露出一点微笑,可这点笑容太勉强,太苍白,像个因为太过懂事早熟、垂死前仍尽力安慰别人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