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神书(247)
作者:麦客
时间:2025-02-14 16:38
标签:养成 架空
他用一坛名都美酒,换了一间废弃小屋,花了数日功夫亲手将院落拾掇出来,种上花草,安置了茶桌与石蒲团,又在石桌上纹了面枰,心想也许江宜会喜欢。
等到他做完一切,才想起现在的江宜还只是个孩童,给他搭个秋千倒还更实在些。
江宜回到他身边后,两人经常外出寻找天书下落,有时一俩月都不知去向,有时又在某个月夜无声无息地回到家中,翌日清晨便能看见小孩儿又在荡秋千了。
村人对此甚少打听,原因这家里的两个人看起来就不太寻常。
小的那个年纪不大,说话却十分老成,有时一言不发地看着过路人,眼睛像幽深的山壑,令人对视时莫名起一身鸡皮疙瘩。
大的这个脾气虽好,可有一身怪力,偶尔能见他单手举着整根的桃木从山里出来,带回家不知捣鼓些什么东西,古古怪怪的。
因此有人猜测,这也许是两个修士。对这些经营神神鬼鬼的修道之人,还是敬而远之为好。
这日,江宜在院中秋千上晒太阳,祛除身上的湿气。
夏花已快开到尾巴了,绿荫藤簟,梅子留酸,日长堪睡神思乏困。一只红嘴的椋鸟飞下枝头,落在他肩上,使嘴啄他耳朵。江宜抬手去摸,忽觉右手肘间滞涩,张口便唤道:“商恪!”
商恪正屋里用功,听见这声,紧着就出来,见江宜半卧在秋千上朝他举起一只手。
“胳膊好像坏了。”江宜说。
商恪捧起他的胳膊检查,眉宇间又流露出江宜熟悉的沮丧神色。
江宜本想抱怨一下,见他这样子,又换了副口吻安慰道:“你的雕工已经很好啦。给我上点松花油吧。”
商恪叹了口气,抱起他回屋里去。
家中收拾得十分整洁,唯独一张漆案上摆放各种杂乱的木工工具。商恪清理出一块台面,将小孩儿抱上去,俯身为他修理手肘。江宜漫无目的地扫视他放在案上的图纸,忽然说:“你在给我做新身体吗?”
商恪“嗯”了一声。
“太好了,终于不用当小孩儿了。”
商恪听了便笑。
江宜道:“下次醒来我就长大了。哎,也许能想起更多的记忆。商恪,我是几岁时候认识你的?”
商恪答道:“五岁”
“……我是说,长大以后。我记得在太和岛时,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有我和师父两个人。”
商恪想了想,他其实一直关注着太和岛上的师徒二人,只是在江宜的视线范围外。要说江宜长大后,两人第一次正式相见,那应当是作为镖师残剑,破柴房里收了小道士一枚铜钱的聘金。
“二十岁?”江宜说,“那你就为我做一具二十岁的身体吧。”
商恪说:“我还没有找齐你二十岁的记忆。现在算起来,大约也只有十五六岁。”
“那有什么关系,反正迟早会找齐的。我却不想再做小孩了。小少年也不行。”
“为什么?”商恪摸摸他的脸。江宜心烦意乱,脸上爬过一只秽字,在商恪掌心舔了一下。商恪面不改色地擦去。
江宜毫无察觉,冲他埋怨道:“不为什么。我本来就不是小孩儿。”
他这话说得却很孩子气。
塑造一个人的究竟是什么?是躯体,是记忆,还是情感?商恪意识到他的确不能再将碧心装在一个孩童的躯壳里了。江宜的记忆虽还未找全,但他思考问题的方式,与情感的波动,都已经十分成熟。
夜里,深山万籁俱寂,只有村庄那间搭着秋千的小院屋里还亮着灯火。
避世桃源,夜不闭户,今晚却闯入了一个不速之客。
来者深夜造访,后院翻窗登堂入室。里间空无一人,主人还在前屋忙活。来者肆无忌惮,怀中摸出一支火折子擦亮——屋里四面皆是书橱,散发出樟木鲜明的气息。
来者摸出书卷点灯阅读,但见那些书简里写的似乎是某个人的游记。什么记四月游沙州,五月游南府,七月到东郡,十月抵洞庭……各地风土人情,明物见闻,皆诉诸笔下。又记旅途中结识的同伴,什么“四月朔日,时雨濛濛,于胜县郊外一柴房遇侠客者名残”、“夏至抵达且兰府,连日急雨,山庙过夜遇一书生,自谓名半”、“船出东海遇大浪,浪里出没斩蛟客,惊为天人”之语。
不过,这些同伴的下场看来都不怎么好。那人又写道:“五月中,残剑因我而死,死亡是永远的离别……”
“苦热的夏日,半君离我们而去,我尚未找到他的家人,也许永远也找不到……”
来者继续往后翻,书简上的名字又变了:“青女说商恪喜欢凡人,想修一颗凡心,他跟着我,也许是在观察我。可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最不像一个人……”
“近来,我感到自己愈发地变了。也许有一天他会发现在我身上看不到他想要的,我不忍令他失望……”
“凡人的寿数比之天地神仙,譬如露珠翻落荷叶,眨眼而已。商恪说不会离开我,我短暂的生命对他而言,也许只是养一条朝生暮死的鱼……”
此人的游记,到得后来简直字里行间全是“商恪”。来者看得无趣了,放下书简,又去打量里屋的陈设,油灯的光照亮一张惨白无血色的脸,冷不丁唬了来者一跳——那是个小孩,黑暗里面无表情地盯着来者。
那孩子的脸好冷,来者从没有见过这样没有一丝人气儿的眼神。
来者壮起胆子凑近了瞧,才看清这是具小孩儿的木偶。雕工太细致了,简直像活的一样,连眉毛都根根分明。
来者轻轻抚摸木偶的五官,感到有几分熟悉。
“是你吗?”来者小声地问,空寂的屋子里没有人回答他。
来者打帘出去,前屋点着明亮的灯火,环视之下,这似乎是个木匠的家。如里屋那孩子一般的木偶俯拾皆是,只是不如那具的精致生动,好像一个新手逐渐熟能生巧的过程,不满意的作品便被摆放在角落。而主人深夜仍俯首案前,手中进行着不知是第几件作品。
来者引起的动静,并未惊动主人。
他工作的漆案旁,一只白玉枕上托着一团莹光,儿拳大小,如冰似玉,只是表面布满蛛网般的龟裂。
“这就是碧心?……”来者小心翼翼,也不敢伸手触碰。
商恪的目光始终专注在手中刻刀上,鼻腔里嗯了一声回答。
“救他需要碧心与天书。我也找到不少散落的天书,”来者说,“但看你屋里存着的,还是小巫见大巫了。只是你怎么尽找与你自己有关的?我呢?你这样就算江宜回来了,他还能记得我吗?”
越说越起性,狄飞白一巴掌往案上拍,还没落实就被商恪截住,一手仍在稳稳地刻画木偶眉眼。
狄飞白一瞥之下,见那木偶身量与他等长,已是成人模样了。
“当心。”商恪说,语气仍波澜不兴。
狄飞白不满道:“我来你似乎一点也不吃惊?”
“你不是到处派人打听我们么?迟早会找来的。”
“我听说你带着一个小孩子到处活动,”狄飞白说,“就知道你把他找回来了。可是怎么是个木头人?”
商恪垂眸:“我找不到合适的材料。”
狄飞白:“?”
商恪道:“玉石太重,纸壳太脆,皮革有味。桃木清香坚韧,用来做身躯,稍好一些。”
狄飞白:“我是问你这个吗?你没有找到他的身体,重新拼起来?”末了他又想起,江宜本来用的身体,与纸壳糊的也没什么两样,还不如木头结实。
他安静下来,看着商恪雕出一笔一划,一截木头就在他手下有了生命的雏形。眉梢、眼角、唇珠、温润的鼻梁、鲜明的脸廓、修长的颈线……
随着刀笔落下,江宜的形象渐渐从桃木里苏醒。可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狄飞白狐疑地想,江宜的确是这样的长相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