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神书(235)
作者:麦客
时间:2025-02-14 16:38
标签:养成 架空
“赵参知,这路怕是不好走,要在这时节进山么?”
赵含光顶着斗笠下马。他亦知道山上有泥流,山下有匪兵,此时上山只怕进去容易出来难。谁也不曾料到渊水关败得如此突兀,在王征的贼匪抢进来之前,他必须去一趟洞玄观,拿到李裕留下来的东西。无论那是锦囊妙计,还是后手托付。
郑亭打马上前,落地撑起漳绒披风,在赵含光身前挡风:“参知,太危险了,让我陪你进山吧。郑亭别无他用,定会护得参知平安。”
赵含光狂风里与他对视,片刻后大声道:“好罢,郑亭,世子在你眼皮子底下又溜了,我现在再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郑亭脸色发白。二人提着琉璃灯相携钻入深林。
洞玄观本是山间清幽净修之所,先是大旱干死了林木,又逢雨潦冲走石瓦,处处破败触目惊心,竟显得像个妖怪洞府。大风吹落了半扇门,院里一星光火也没有,让人怀疑观里的道士是否已经离开避难去了。
郑亭护着赵含光入内,渡廊下总算有了安歇处,目视观中,唯一株死去的槐树遗骸仍在坚挺。
郑亭问:“王爷的意思,果真是让我们如有疑问,就来洞玄观?”
赵含光道:“观里原来的住持道长身后,应当还有一位挂单的看院,莫非是随众避难去了?”
正说着,转过渡廊,忽然眼前的黑暗里出现一点幽光。二人俱是骇了一跳,郑亭挡在赵含观身前,以为是见鬼了,此时此地此情此景,的确分外不详。
然而那光只是一盏风灯。提灯的道人郑亭认得,正是此前洞玄观的看院。
看院所居的倒座房就在山门侧旁。赵含光与郑亭进入渡廊后,他就端着灯在尽头候着,冷不丁吓了二人一身冷汗。
“道长,”赵含光作揖道,“我二人来自郢王府,在下是岳州参知赵含光,这位是……”
话未说完,看院道:“王府来的人,须得有王爷手谕。”
赵含光一听这话,便知来对了。顺势从怀中取出前番甘州的来信:“手谕没有,只有一封王爷的亲笔书信。不知可否为凭证?”
看院看过后归还,点点头,端着灯示意他们跟来。
就在院落里那株死槐旁,靠着一把早已准备好的铁锹。郑亭与赵含光对视一眼,起锹掘土,于树根下抛出一个深坑,继而郑亭感觉触碰到了某个硬物。那树根下竟然有座暗门,郑亭卖力挖掘,流了满头汗水总算将那暗门刨出来。
看院却并不说明此处树底暗室的来由,只是推门而入。
风灯微弱地照亮暗室轮廓,原来是处藏书室,中央摆放一只旧蒲团,空气里充满了潮湿的霉灰。看院点燃壁灯,将旧蒲团破开,从中取出一只方匣交给赵含光。
赵含光打开方匣,掀起层层绢帛、绒衬,匣中现出一枚玉璜,光泽莹润犹如双手掬起的清泉,明亮而通透,在这昏沉的暗室里熠熠生辉。郑亭在赵含光的示意下举起玉璜对着壁灯光晕一照——
“日、月、重、光”
壁灯透过玉璜,在地面青砖上落下四个字。
“传世玉璧……”郑亭喃喃。传说中皇家号令三军的信物玉璧,以天赐陨玉所造,神曜皇帝亲笔撰书“星辰垂耀日月重光”八字,在孝宗朝时下落不明。此物如今就在郑亭手中,郑亭两手不易察觉地发抖。
赵含光却很镇定,让郑亭将玉璜放回匣中收好,向角落里不出声的看院道谢。洞玄观为王爷密府,善见道人在世时,既为王爷修行之师,又能替他保藏传世玉璧,看来二人之间的信任非比寻常。
出得暗室,看院一言不发,又顶着狂风将土填回树根底下。郑亭心里总觉得违和,洞玄观里为何藏着这样一件密室?若只为藏书,何必以土埋之?不过,道观的诡秘之处实在太多了,当初善见住持暴毙,狄飞白从观中接回王爷,亦对此间发生的事讳莫如深,郑亭不敢多想。
他二人携了玉璜匣子告辞,将深山古观抛在身后。
大风稍歇,夜雨欲来。郑亭提着琉璃灯照亮脚下,赵含光护匣落后半步,抱着李裕留下的匣子像抱着定海神针。皇室中人认定此物为正统,玉璧在天命就在。此时名都无天子,若能凭传世玉璧重新召集群臣、号令王师,纵使李初班师回朝也有底气与之一搏。
郑亭只当万无一失,却见赵含光始终蹙着眉心。
“传世玉璧,”赵含光道,“星辰垂耀,日月重光,合之可定天下,王爷手里却是半块玉璜……另外一半在哪里?”
郑亭:“……”
赵含光思来想去:“玉璧当年在孝宗皇帝身后丢失,若是先帝将皇位传给了弟弟,却将玉璧留给了王爷,那么另一块玉璜今何在?总不至于孝宗皇帝手里便只有半块了吧?”
郑亭亦是不解:“王爷有留下什么话么?”
赵含光摇头道:“跟随王爷这些年,有些事王爷虽没有直说,我也大致上有所意料了。留下传世玉璧,亦是情理之中。只是没想到缺了半块……罢了,传世玉璧失踪几十年,朝中无一人知其下落,王爷手中的这半块,当足以验明正身。走罢,先下山。”
乌云漫过山头,细雨飘落,化作倾盆。
天泉倾泻,冲刷人间的污秽。星隐之夜,渊水关告破,战火烧到了岳州城外。城内百姓连夜收拾行囊,只待天明开城门后出走,离家暂避纷扰。城中霖宫,方外之地也不再清静,重华镇日里闭门不出,待她察觉时,宫观里能走的人都走完了,只剩下生因住持与几位年长的女观锁上霖宫大门,在雨师殿里点香祝祷。
“再继续下雨,就要水漫金山了,雨师若对苍生有情,合该收手。”重华在大殿外,看着众人脸上的隐忍神色,忍不住开口。
无人搭理她。
重华沉默地看着仪典,只觉得那些隐忍的表情里又似有一丝殉道的快意。
她转身回到客院山房,正见法言道人也离开房间,在墙根底下刨她养的小花,连根带土地拿一块方绢包着。
这朵花无论风吹雨打,都不曾消减半分,不知法言道人好端端将它挖出来做甚。
“你来了。”法言道人说,好像她在等她似的。
“外面都要变天了,”重华说,“道长你还在养花。”
法言道人淡然道:“天地不曾有一日停止变化。”
二人步入连廊躲雨。
重华道:“道长,这些日子以来,那首谶纬似乎应验了不少呀。”
“哦,怎么说?”
“七薮水漫谁止洪,八方血海日色彤,”重华说,“下雨啦,打仗啦,你之前说,并非远在百年外,而就在眼前。谁能想到,我才过了十几年好日子,就要面对这一天。”
她的语气与之前好似不一样了,法言道人看着这小姑娘。重华漫不经心道:“这首诗我还没解完,也许凭我的能力,并不能完全地理解康老先生。不过,最近我忽然觉得,人要是提前知道了自己的死期,也许活着也没意思了。”
她与法言道人并肩坐在栏靠上,晃着两条腿踩水,水花溅在鞋面上也不在乎,反倒觉得那些斑驳的痕迹里也有一些她无法解读的信息。世间万物都在表达,就像一本书,这本书她还没有读懂,但是看待世界的方式已然发生改变。
享受着这片刻的安静,法言道人忽然说:“我的日子差不多了,到了离开的时候。”
重华一愣,好一会儿,方才理解了话里的意思。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法言道人言行如常,令重华忘记了她是一个求死之人。
可她为什么会寻死?她看上去并没有放不下的悲伤之事,也没有身体上的顽疾。要让重华说,她甚至觉得法言道人是个石雕泥塑般的人,没有世俗的情感,任凭风吹雨打都不为所动,直到百十年后她仍在那里不会改变。
“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忙。”法言道人说。她掌心托着方绢包好的小花:“我走之后,请你将此物交由驿馆,送至沧州太和岛雷音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