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鸟(26)
想到这点,温明惟大概很难有好心情为谈照庆生。顾旌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打算到此为止,不跟谈照发展了?
然而这种问题旁观者没法打听,温明惟那几乎恒久不变的表情里也什么都不透露。
他们是15号下午返程回京的。
由于有工作急需处理,简心宁提前坐飞机走了,车里只有温明惟和顾旌两个人。
顾旌安静开车,温明惟更安静,一路上几乎没说过话,后座只有他翻动书页时纸张摩挲的轻微声响。
他翻的是简青铮的遗物之一,一个日记本。
勉强算日记,其实里面没有不能见人的私密内容。
简青铮喜欢记录日常,而且记的都是跟温明惟有关的日常。
例如,“今天陪明惟去了某地,当地小吃他很喜欢,买两份说是送我,其实都被他一个人吃光了”,还有,“今天约好十点见面,明惟因为我迟到一分钟生气了,特别严格,也特别可爱”,后面画了一个笑脸,补充一句:“我知道错了”。
……
这些日记温明惟已经读过很多遍,几乎倒背如流,但还是觉得常看常新,每年都有不同的感受。
最大的不同是,前几年读起来心碎难抑,现在却忍不住琢磨,简青铮眼里的他怎么那么可爱又幼稚?那个人真的是他吗?跟他印象里的自己完全不同。
他是早熟的,工于心计,野心蓬勃而沉默无趣,不达目的不罢休。总之跟可爱和幼稚不沾边。
温明惟琢磨这个问题,不单是为琢磨简青铮当年到底喜不喜欢他,主要是有点看不清自己。
他这种“看不清自己”的状态,其实已经持续很多年了。
一个活人不能没脾气,脾气是本性的反映。
比如谈照就特别喜欢发脾气,稍微碰到点不顺心的就要摆冷脸,再严重点会进行言语警告,每个表情,每句台词,都在向外泄露他的喜好,他的心思,乃至他的底线。
脾气越大的人越好猜,城府不够深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温明惟正相反,没脾气,不动怒,不仅外人摸不透他的本性,他自己也越来越摸不着本性究竟在哪里,除了痛苦的时候,很难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以前他跟人讨论过这个“存在”的问题。
对方是上回送他画的宗理会理事长,一个杂学家,带一幅《摩耶之幕》登门,还没给温明惟看就断言他一定会喜欢。
温明惟的确很喜欢——这是后话了。
当时,温明惟提到痛苦能让“存在”感更强烈,理事长没理解,他便举了一个简单粗暴的例子,说人平时不会注意自己的手或脚存在,因为习以为常,没有感觉。但如果有一天,突然把你的手或者脚砍断,你就能在痛苦里强烈地意识到,它不存在了。
不存在是存在的一种反映。
温明惟说这话时面无表情,理事长却后背冒冷汗,虽然他是搞宗教的,但他不是精神病,每次跟温明惟这个深度精神病患者交流,都压力很大。
好在理事长相关经验丰富,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他认为温明惟问题的根源在于没有在意的东西。
你喜欢一朵花,这朵花被人摘走,你会遗憾。
你喜欢一个人,这个人被人抢走,你会嫉妒。
遗憾和嫉妒令你明白自己的欲望,感到自我的存在。
那么如果你不在意那朵花,不在意那个人,没有遗憾,不会嫉妒,内心永远古井无波,自然就触摸不到自我,只能制造痛苦,通过自我制造的痛苦获取一些生理层面的存在感。
——所以温明惟总是吃药,理事长大约能猜到他在吃什么。
当时聊得太深,一时没收住,理事长脱口而出问了句:“既然什么都不在意,你还为了什么而活着?”
温明惟停顿了下,没回答。
理事长知道自己太冒犯了,之后很久没敢再登门,下次再来,就是送《摩耶之幕》的那一回。
对方提到的活着,或者死,是温明惟平时不会刻意去想的问题。
但今天不同以往,有人刚过完忌日,有人过生日,生和死之间的距离不过十小时车程,他从这边到那边,奔波的意义似乎只是为把一段记忆里的死气传递到一个活人身上,让对方也染上往事的霉味,成为他寻求自我存在感的痛苦的一部分。
——好像是有点没必要。
死人已经死了,活人好好活着。
他这种半死不活的人其实两边都挨不上。
但想这些也没什么意义。
温明惟精神不振,放任思绪自由游荡,好久才突然反应过来,他之所以会想到这些,是因为最近停药了,一离开药物他就精神不稳定。
温明惟看了眼窗外,这时晚上十点多,夜色正深沉。
从周围的景物判断,马上就要进入西京市,大约还有一个小时就到家了。
他稍微坐直了些,问前面的顾旌:“车里有药吗?”
“……”
顾旌闻言一愣,下意识减缓车速,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温明惟说,“不太舒服,随便给我两片药,我记得是有的吧?”
顾旌沉默片刻,单手在储物格里翻了翻,拿起药瓶看编号,说:“是前几批的备用药,现在用可能不合适……”
“没关系,给我。”
温明惟看都不看一眼,随便倒出两片药,就着顾旌递来的水喝进胃里,然后闭上眼睛睡觉。
他没给顾旌去找谈照的命令,一进市区,顾旌自然往海苑开——回家。
这一觉勉强算睡得安稳,意外的是,他突然做了一个梦。梦到的不是简青铮,是谈照。
——几年前,他和长大后的谈照第一次相见。
当时也是简青铮的忌日,也是这样一个低迷的夜晚。
然而梦境还没来得及铺陈展开,帮他重温当年那一幕难忘的画面,车子突然一阵急刹,温明惟在睡梦中随惯性一晃,猛然惊醒。
几秒钟后,他缓缓掀起沉重的眼皮,往前看了一眼。
已经十一点多了,前方是海苑住宅区内部道路,再往前不远就是他的家。
只见深夜的路灯幽幽亮着,路中间站了个人:白衬衫,黑色西装裤,领带解得松松垮垮,有些颓废,但车灯照射下的面孔十分冷酷,左耳钻石亮光一闪——不是谈照还能是谁?
温明惟这才醒了,没想到谈照竟然会在这里出现,沉默了下,对顾旌吩咐:“车停这吧,你先回去。”
他把后座装遗物的箱子递到前面,“这个拿走。”
顾旌应了声“好”,走之前把车熄了。
车灯骤然关闭,周围只剩路灯昏昧的光线,谈照身上压不住的阴沉气息顿时从几米外漫延到温明惟面前。
但他没动,也不说话,好像先给反应就输了。
温明惟不介意输赢,想下车跟他聊两句,但可能是受刚才吃的药影响,起身时突然一阵手脚发抖,竟然没站起来。
温明惟推开车门,对外面说:“上来吗?”
谈照没动。大概僵持了有一分钟,温明惟又问一遍,谈照才终于面色不善地走过来,上车,坐到他身边。
“原来你还活着?”谈照嘲讽地说。
“有事耽搁了。”
“哦,耽搁了。”谈照品了品这个借口,“耽搁到几天没空看手机,答应我的生日礼物也不送,让秘书帮忙敷衍,装死,玩失踪。”
“……”
“你是追不到我想放弃了,还是在欲擒故纵?你把我当什么东西啊,温明惟?”
谈照突然抓住他的手臂,手背上青筋暴起,眼眶似乎有点红,但车里光线太暗看不清。
温明惟没回答。
他应该像往常一样笑一下,用熟练的哄人技巧给谈照顺毛——大少爷表面强硬,可看他的眼神分明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如果今天得不到他的收留,以后真不知道还能去哪里。
但温明惟笑不出来,受药物影响思维也很迟缓,好久才说:“我去了一个朋友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