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95)
对方道:“不用。”
拒绝得相当干脆。
“以后别一个人来这里,”程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多一句嘴,“那群人经常过来,没干什么好事,下次再被堵住可能就没有这次那么好运气了。”
少年觑了他一眼,很快垂下,睫毛的阴影覆盖住了右眼下一颗痣。没有答应,也没有道谢。烈日炎炎,程朔却觉得今年的秋天来得比往年更早,不然怎么解释阳光下也有一股无言的冷郁。
见人走远,蒋飞叼着木棍贱兮兮地凑上来:“哎,你刚才那样说不是把咱俩也骂进去了吗?”
程朔没回话。盯着对方推着轮椅越来越远的背影。
当时他在想什么?
不记清了,但他永远不会忘记十七岁的柏晚章看向他的第一眼,那双雾霭一般铅灰色的眼睛。
后来再也没在那里见过他。
柏晚章——这个名字是程朔第二天从蒋飞那里打听来的。高二分班,他们不在一个教室,下课后在走廊里碰面,总能听蒋飞聊起这个半道转来的怪胎在班上的种种风评,基本离不开几个形容:阴郁,寡言,病秧子。总结就是白瞎一张好看的脸。
“他的腿是怎么回事?”程朔没忍住问道。
蒋飞蹲在走廊旁,耸耸肩,“他能走路,好多人都看见过,也不知道为什么天天坐着个轮椅,不过听说是生了病,得天天吃药,看着挺吓人的。”
“都这样了还来上学?”程朔啧了一声,“他爸妈怎么想的。”
“想让他多出门交朋友吧?总不能天天住医院里,”蒋飞带着点羡慕,看着自己脚上已经穿秃噜皮的运动鞋,“感觉他家挺有钱的,估计就是送来体验一下校园生活。”
程朔问:“那他在班里交到什么朋友了吗?”
蒋飞几乎没怎么思考,“没有,都没见过他和人说话。”
“哦。”
“你这么关心他干什么,他惹你了?”
“没有,”程朔顿了一下,“就是好奇。”
没错,好奇。
这是一个不错的理由。
进入秋季的江庆多雨水,校服一周总有四天是湿的。程朔身体好,高中的男生淋那一点雨总是满不在乎,回来免不了被程万木指着鼻子批评教育一顿,才不情不愿地塞了把雨伞进书包。
记得很清楚是个周五,因为第二天约好了和蒋飞去电玩城,那儿附近新开了家烤肉店,程朔一整天的心情都格外好,尽管放学后因为作文没写的事被老师留堂了十分钟,也没能破坏好心情。
教学楼外,一半的天已经阴下来,学生们也早就离了校。越来越密的雨线在凹凸不平的水泥路上积起一个连着一个水洼,程朔撑着雨伞,计算得跳出多远才不能被溅到,一抬头,校门口一辆银灰色的小轿车打着车灯,把那块灰蒙蒙的道路照得像白天。
几乎一眼,程朔就认出来了柏晚章的背影。
他没坐轮椅,站起来时身量比想象中高瘦,背上的校服几乎湿透了,紧紧贴着身。旁边一个像是他爸爸的中年男人撑着伞,往他那边斜,作势拉住他的手腕,但是柏晚章纹丝不动。二人在车外僵持。
吵架了?但怎么看起来又很平静的样子。
程朔看得入神,没注意,一脚踩进了面前大大的水坑。
大约是谈判无果,柏晚章转身离开,不顾对方想要塞给他的雨伞,固执地、沉默地一个人走远。轿车焦急地在他身后跟了很久,因为开得太慢,还被后车催了好几声喇叭,不得不打弯靠向路的另一边。
一直走到十字路口,柏晚章终于停下,抬头望向头顶遮住三分之二天空的黑色伞面,然后才看向举着伞站在身后的程朔。
对视毫无防备,程朔一顿,才想起来冲他笑,“看你在淋雨,小心别感冒了。”
柏晚章的瞳孔微微一缩,不知道是更意外于他的出现,还是这句自来熟的关心。可能是全身都被雨水冲刷得很干净,连情绪也不例外,这一点小小的反应也被程朔捕捉到了。他扫了眼路旁的灰色轿车,里面的男人应该看见他俩在聊天,没有下车,于是朝前倾向柏晚章,低声道:“你不想和那人走吗?需要帮忙的话我可以送你。”
同一顶伞下,再远也是近距离,程朔突然的靠近令柏晚章有点失温的手指神经质地往内蜷缩了下,他后退一步,站到伞外,雨水再一次在面前竖成一道屏障,“不用了。”
等程朔反应过来,连忙撑着伞追赶上去,“哎,你这人怎么这样?上次好歹也是我帮了你吧,这么快就不记得了?我叫......”
“我知道,你叫程朔。”柏晚章打断了他。
这下换程朔愣住了,“你知道我的名字?”
柏晚章的视线向一侧移开,“班上的女生有时会讨论你。”
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程朔一下子不知道该先高兴还是尴尬,两种情绪不相上下,最终扯出个饶有兴趣的笑容来,“她们怎么说我的?”
“说你经常逃课,打架,和校外的人混在一起,不是什么好人。”
“......”
程朔感觉自己的笑容在脸上碎成了一块一块,“她们这是造谣,我上次月考全年级六十多名,怎么就成了混混?”
柏晚章低头看着浸泡在雨中的鞋,很快地提了下嘴角,但声音依旧没有情绪:“车里那个人是我的主治医生。”
程朔反应过来,问:“他来干什么?抓你去医院吗?”
“嗯。”
“那你......”
“我不会跟他走。”
程朔张了张嘴,有好多问题想要问,但没有哪个适合在当下这个场景淋着雨说出来,最终只问了一句:“要找个地方避避雨吗?估计要下好久。”
柏晚章顿了一会,“去哪里?”
晚上八点,溜冰场。
程朔收起雨伞,熟门熟路地拐进了溜冰场隐蔽的正门,这个点正是人最多的时候,五颜六色的灯球在天花板正中央闪烁来去,拂过溜冰池中年轻的男男女女。这里过去是一个废弃了的仓库,被颇具商业头脑的老板盘下来,改建成了一个迪厅风格的溜冰场。因为不查年龄,还有酒卖,不用多时就在学生私底下流传开来。
程朔先找到认识的员工要了一条毛巾,让柏晚章好好擦一擦身上的雨水,就去柜台前买喝的。员工是一个黄毛,认识经常来这儿的程朔,“蒋飞没来吗?哟,带了女朋友啊,什么时候交的?”
“什么女朋友......”程朔一愣,瞥向旁边的柏晚章,从这样的角度,用浴巾半裹住湿发的柏晚章居然真的有点像高高瘦瘦的短发女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病,他的脸上完全没有青春期男孩粗糙的痘痘、胡茬,就连毛孔也几乎看不见。柔和细长的双眼,薄薄的没有什么血色的唇,无一例外都显得清秀病弱,甚至比班上的女生都要来得好看。有几分像他之前在蒋飞家里看的一盘MV里的女主角,穿着白裙,坐在钢琴前忧郁地唱歌。也有这样一颗尾痣。
这晃神的片刻功夫,黄毛也发现是自己看错了,推过去两杯打好的可乐,“要吃点什么?牛肉味的泡面卖完了。”
“面包吧,要带夹心的。”
程朔犹豫了几秒,他下意识觉得,泡面那样廉价的东西不应该摆在柏晚章面前。
餐吧就在溜冰场的一侧,很多穿校服的小情侣放学后在这儿幽会。程朔把可乐和面包都给了柏晚章,从进来到现在,柏晚章一直很安静,只是偶尔会在某样东西上停留一会儿,例如那个灯球,或是一旁存储溜冰鞋的储物格。程朔觉得他的打量很可爱,像个第一次跳出笼子的兔子似的,掩饰着对周遭的好奇。
程朔没吃晚饭,饿坏了,几下解决了面包,看见对面的柏晚章才刚刚撕开包装袋,忍不住说:“你吃东西真斯文。”
“没有,我不是很饿。”柏晚章解释完停了一下,抬起铅灰色的眼睛看向他,说:“谢谢。”
程朔以为自己听错了,“谢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