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山海(116)
宋洲的车最后停在拆迁废墟里的教堂前。
以为自己至少能在这个秘密基地里稍作喘息,这个常年无人问津的破败地方今天居然挤了台大型挖掘机,铲斗张牙舞抓地挥向那还算完整的两面夹角的墙壁,碎落的砖块与墙漆掉落在那个忏悔室的屋顶。
等宋洲在凛冽的寒风里感知到自己身体的温度,他这个人已经挡在了挖掘机前。雪雪子停了,取而代之的是若有若无的细微冷雨,宋洲高抬双手做停止状,总要说出个理由,就支支吾吾地瞎编乱造,声称前几日在这儿丢了东西。
他特意又回了趟车里,把未拆封的两包中华全都送给了挖机师傅,随后回到那片废墟里踱步,低着头装模作样地,还真像是在找寻。走了几个来回后远处赶来个撑伞的黑袍男子,应该是另一个教堂里的工作人员,挖机师傅向他摊手,大声用方言回答:“不清楚啊,反正这个人说要等他找到东西。”
黑袍男子中等身高,身材被那袍子衬得更显肥胖和腿短,向宋洲走近时面色自带笑意,并不具备神职人员刻板印象里的严肃性。他问宋洲弄丢了什么,他可以帮忙一起找,宋洲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编,张口就来道:“牌子,一个木牌。”
黑袍男子站在离宋洲三步路远的地方,看着宋洲毫无头绪地在自己面前来回走动,如同和羊群走散的羔羊,迷惘了方向。宋洲其实不吃他们传教的那一套,黑袍男子开口讲故事的时候,他一开始还没仔细听。他说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有过留学的经历,只不过是在德国,一个华人稀少的小镇,被广袤的森林山脉覆盖。他在外语的学习上没有天赋,专业的完成度也堪忧,他郁郁到从学院和宿舍环境里逃离,独自步入自然风光的深处。
他在那个年纪,就是会觉得身处异乡无法毕业是人生最大的坎,于是想要结束生命,在森林深处精挑细选了棵歪脖子树。他绳子都准备好了,准备付诸行动之际脚边踢到了什么东西,低头看,一个木制的十字架,捡起来,其中一面用德语刻着一行字,翻译过来是:一个人要进窄门。
宋洲停下了脚步,后脊背发凉,鸡皮疙瘩从双臂蔓延到脖颈。
转过身,那个黑袍男子还是笑吟吟的,面色上带着憨厚的欣喜,要不是撑着伞,说不定还会忍不住拍手。
“人活着,总要有那么几个瞬间,感受到上天的指引,冥冥中有天意。”黑袍男子应该在无数人脸上看到过宋洲此刻的表情,所以并不感到意外。宋洲注意到他其实随身背着个黑带小布包,被黄色的巴掌大的小册塞得半敞,册子的封面上写着一行字——世界从何而来。
“我是山海本地人,回国后在村镇教堂里当值,闲来有空就发小册子。我会和街坊邻居讲通俗易懂的小故事,用自身经历做切入口,不然现在的年轻人啊,尤其是在山海,外地人比本地的多,我问他们信不信这个世界上有神,他们还会呛我,说如今的世道只信钱,他只信给他发钱的老板。”
“他还说,麒麟湾里的老板自己就是打工出身,却习惯称现在的工人为‘小工’,他还问我,你信的神有这样的口癖吗,在信徒前面也叫个‘小’字,你是小信,还是小徒?”
宋洲怔愣,这似乎和高云歌当初讲给自己听的不一样。
记忆里,高云歌当时喝了酒,用嘻嘻哈哈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寻常地和工友们吃顿夜宵,碰到个乱入的传教士,就也跟他开开玩笑。
这和黑袍男子描述里尖锐到有些刻薄的高云歌截然不同,至少在他们寥寥几面的接触里,这个青年工人是锋利的,刚强的,冷峻的。被拖欠辛苦钱的工人哪有肯忍气吞声的,何况那位包老板当时不止欠高云歌一个,他们聚到一块儿吃夜宵就是为了约定出一个最后期限,如果还没收到工资,他们就以高云歌为首,集体到他档口前拉横幅放喇叭。
这就是宋洲还是“澳尔康的宋总”时,打包工高云歌的真实处境。计件的临时工哪来劳工合同,想要维权不能指望工业区边上的劳动局里填繁冗复杂的表格,而是靠自己记工本上的一笔一画和老板的良心。
宋洲有种重新认识高云歌的恍惚感。
从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口中,他拼凑出了一个更为真实的劳工者的形象。当宋洲挥舞着理想主义大旗,给高云歌授予最崇高的褒奖,将书里的论调高谈阔论,他是真的天真烂漫到不自知,这山海从始至终都是高云歌的为奴之地。
天又开始飘下雪雪子。
黑袍男子举高雨伞为宋洲遮蔽,指了指不远处的十字架尖,邀请宋洲去新建的乡镇教堂坐一坐。
宋洲红着眼,鼻腔堵塞,浑身冰冷,哆嗦着手将手机重新开机,屏幕上的未接来电除了高云歌,还有一连串的家庭短号。
高云歌此时此刻在孙菲的直播间里。
车间虽然停摆了,宋洲也并非完全撂摊子不干,而是和邹钟闻一起搞了个9961。他之前画了个图纸给邹钟闻,还是用JC23266的鞋底,他设计了款鞋口翻出毛绒的勃肯,配上两侧纽扣像两只动物耳朵。
若不是赶着要参加明天的婚礼,宋洲这会儿肯定也会在孙菲这里。夏之星开播之前洛诗妮就和贵足女郎闹掰了,圈子就这么大,她自然是听说都发生了什么,于是直接从漂亮心情那里拿货。洛诗妮市场批发和网店客户全军覆没,直播领域的独苗只剩下孙菲,但孙菲偏偏要说这个绒毛颜色不对,这个版不错,要是颜色没选对拉不起流量,实在是可惜。
邹钟闻跟她犟上了,这可是如假包换的洛诗妮棕,外面别的厂仿的有色差都卖得风生水起,怎么偏偏孙菲不行。
孙菲也有她的经验和道理。TY直播里有些滤镜是系统默认的,关不掉,9961外翻的绒毛本身是米黄色的,在默认滤镜下会变成米白。
“哪有这么明显,你看你看,我拿TY录像发个短视频,绒毛也没怎么变色啊!”邹钟闻揪着那两撮绒毛,很不服气。
“视频是视频,直播是直播。”孙菲也解释到急眼了,一想到9960的事故追根溯源还能牵扯到自己那个名字都不想提的前男友,她怎么可能不憋屈。而现在全山海只有她这一个直播间还愿意拿洛诗妮的样品,9960已经是过去式了,她也是积攒着一股劲儿,势必要用新款的9961,从夏夏选品等同行那儿,一鼓作气把流量抢过来。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高云歌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干脆用自己那个momo成群的号播一会儿,试试看9961在直播镜头里到底是什么颜色,也可以顺便问几个momo对这个款的接受度。如果颜色没失真,再用孙菲的号播,不然就重新调整。
这个方案所有人都同意。熊安和小娅也在场,帮着架手机和调整打光设备。
等一切就绪,高云歌把9961放在画面的正中间,即将点下屏幕上开播的按键,直播间的大门从背后发出把手扭动的声音。除了高云歌,其他人也一脸疑惑地扭头看去,猜不出此刻会来访的可能是谁。当初为了隐蔽性,孙菲特意把直播间选在远离鞋业大厦的地方,一个郊区自建房里的三室两厅,租金也比老东家那儿便宜,就是为了防止有太多同行或者鞋厂来走动,泄露了最新样品。
而在这个时间节点,除了宋洲,他们想不到还会有谁会来。来的人和宋洲还真有几分相似,乌黑锃亮的短发往后梳,露出两鬓整齐的斑白,他穿一身笔挺的西装,站在那儿身型比衣着还要直挺挺,跟来之前刚参加过什么极为正式的仪式似得,只一个扫视的眼神,孙菲等人就识趣地低下头,默默地离开到房间外——
关门的是小娅,缩着脖子,目光还落在门把手上,发怵两秒后猛地扬起头,问同样不明状况的同事们:“刚进去的是咱宋总的爹?”
熊安半张着嘴,也看傻了。仅从面貌的相似度来说,两人的关系很好想象,却又有点难以想象。宋洲面对客户的时候千人千面,对他们这些在手底下做事的,从来都是和和气气,实实在在,不摆老板架子。
不像刚刚进去的那位,从头发丝到皮鞋尖都透露着不怒自威的气质,或许他年轻的时候也会像宋洲这般意气风发,等宋洲到了他的年纪,未必会这么有震慑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