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山海(105)
而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程雄有多渴望重新和金成达成合作。
进出口的返税红利早已消亡殆尽,而那些鞋底厂的管理早已被回扣撑大了胃口,哪怕程雄在江苏投资了化工工厂,利润率早已无法与二十年前相比。
更为严峻的现况是国产化工尚未被市场认可,哪怕有十家多鑫这样的中低端鞋底厂买进华龙的新化工,都不如金成用一批。他知道自己的父亲太想打通金成那边的供应了,所以才会擅自主张前去,他堂堂一个大少爷,老程家的独子,去送样品完全是屈尊降贵,他是想当个好儿子啊,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父亲。
程立龙的字迹及其潦草,最后一笔力透纸背,将和解书稍稍戳破一角。宋洲随即发出的一声突兀的爆笑更是让所有人刚松的一口气又提到了嗓门眼,宋洲竟然带头鼓起了掌:“还真是不打不相识啊,龙少,您挨的这几下给华龙换来一桩生意,值,太值了!握手,必须握个手!”
只需宋洲一个眼神,高云歌就知道该伸手的是自己,站起身的同时掌心悬在空中。程立龙牙关紧咬到酸痛的程度,眼里有嫌弃和厌恶,好像那只手上粘了什么脏东西,是他的父亲命令他要冰释前嫌,出了这个门以后就是朋友兄弟,少爷公子的纤嫩手指这才敷衍的和高云歌的碰到了一起。
“你、你这个——”程立龙还是气不过,胸膛剧烈起伏,却憋不出后半句。随着和解的尘埃落地,集结到派出所的各方人物也得以放松,互相道别。程立龙发现他们就算认识自己父亲,也会跟宋洲表现得更热络些。真奇怪,明明那个温州人那么年轻,按理说尚未在麒麟湾站稳脚跟,怎么就有这么多人愿意替他奔走出面,而他又是为了高云歌。
高云歌。他默念这个名字,要是没有那个签名,他甚至不知道那个女孩的哥哥叫这个名字。
他靠着这副年轻的皮囊和出手的阔绰,从小到大谈过太多女朋友,如果不是再次遇到高云歌,他甚至记不得那个叫孙菲的乖乖女长什么模样,哪怕自己因此被退了学,他依旧认为自己是无辜的,甚至洋洋得意,真的会有人爱自己到得病的程度。
但如果真的无罪,他又何须惊恐呢,生怕高云歌的存在会影响到林文婧的判断,金成的客户毕竟全都掌握在女人手里。林文婧也和高云歌走得很近,而当他和高云歌一前一后走出派出所的大门,门口台阶处蹲满两排的人全都蜂拥而至,穿过他,推搡他的胳膊,留他孤零零在原地,将他身后的高云歌簇拥得水泄不通。
第73章 你们两个死同性恋
入秋后日子越来越短,一转眼,天边的最后一线夕阳也消失殆尽。派出所对面的路灯尚未亮起,二十多号人在昏暗中乌泱泱涌来,颇有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程立龙有些发怵。
哪怕警察们都还在身后,他还是条件反射地抬起胳膊挡了挡,麒麟湾里的工人大多来自云贵川,颇有血性,程立龙细皮嫩肉的,连高云歌一个都打不过,他生怕这些人联合起来,会跟老港片里演的古惑仔似的将自己围殴。
程立龙身子缩得像个鹌鹑,他身后,高云歌如群星环绕,和他的瑟缩形成鲜明的对比。
“高哥!你没事吧!兄弟们都来了!”带头的熊安情绪饱满高昂,还特意抬起高云歌的手臂观摩,隔着衣服摸他的上半身以确认,“你没受伤吧,不然兄弟们就是跟着一起进去,也要揍那臭小子一顿给你报仇。”
“哎哎哎,这位公民,注意你的言谈举止,不能目无王法,”小冯厉声道,“莫要口出狂言,你们还在派出所门口呐!”
“你、你也不要太狂。”小娅说话还是磕磕绊绊的,且攥紧手机,弱弱地和小冯硬刚,“我随时可以开直播,揭露……揭露你们的丑恶嘴脸!”
小冯噗嗤一笑,他还挺骄傲,稍作停顿后,也学着那些老板尊称高云歌为“高总”:“要没我从中周旋,你们的高总哪能这么快就被放出来。”
宋洲给小冯递了根烟,小冯双手接过后别在耳边。宋洲并不气恼小冯一度墙头草两边倒,谁让双方势均力敌都是不好惹的人物,他拍了拍小冯的肩膀叮嘱他以后来收废品的时候勤快点,洛诗妮再过几天就要日产八千双了,胶水桶的用量也不小。
程立龙有种强烈的抽离感,热闹都是其他人的,而他什么都没有。
就连唯一站在他的父亲也一手扶腰带,一手刷手机里最新的航班信息。程立龙咧开嘴角,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程雄很快就选定了最快回苏州的一趟航班,下了两步台阶后回头,不耐烦地催促:“还不快跟上?”
程立龙站在原地。
从那趟航班的值机表可以推断,程雄并没有留出两人一起吃饭的时间,他最看重的还是自己的生意。
“要不你自己打车。不要让你妈知道都发生了什么,这件事到此为止。”程雄没工夫和程立龙再上演父子情深,与此同时,高云歌就像个打胜仗的将军似的被洛诗妮的工人们簇拥着离开,不少人还发出高亢的欢呼,小冯口头警告他们禁止在派出所门口喧哗,他们反而变本加厉,要不是高云歌不愿意,他们恨不得将人如领袖一般抬高再抛起。
“有什么好得意的,你……”程立龙忿忿不平,却只能像阴沟里的臭老鼠,不敢大气喘声。高云歌和车间工人们之间的团结让他感到匪夷所思,他从未见过如此和谐的上下级关系,整个麒麟湾都找不出第二个像高云歌这么平易近人的老板。
宋洲和小冯分开后缓缓走下台阶,当他无视程立龙直接从他身侧路过时,程立龙能清楚的看到宋洲望向高云歌的眼神充满骄傲和美满。
林文婧和他们并不顺路,匆匆告别后就上了车,扬长而去。宋洲走向高云歌,也是在走向那二十多个车间工人的小团体。哪怕身份地位不同,穿着打扮上有明显的差异,宋洲只要是和高云歌越来越近,他就也像一滴水溶于大海,和一切人民浑然难分。
只有程立龙孤身一人。
程立龙明明有很多朋友。哪怕被勒令退学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他身边也从未少过酒肉兄弟。男人做生意不就好这口,他以前听多鑫的老板提到过洛诗妮,那位温州来的宋总也是他心心念念争取的客户,还在澳尔康的时候就是V19的常客,万万没想到自己办鞋厂后就转了性,非必要不出入娱乐场所,导致他每次送完样品都盼不到大货订单的踪影。
和金成的合作中断后,品质更低一等的多鑫就一直是华龙的主要客户,多鑫老板说话也很有趣,跟他绘声绘色地讲开年在温州飞扬模具厂的插曲,他和天骐老板如何同洛诗妮的两位争夺爆款模具。
还是年轻人更有拼搏的劲儿啊,多鑫老板意味深长地说过他们两个关系很不错,另一个合伙人以前就是个普通打工的,居然能和小宋总拼成伙计。
直到见到高云歌,以及他对宋洲的维护,程立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种“不错”。
“你们两个死……”程立龙的眼窝隐隐作痛。
宋洲此时已经下了台阶,他回过头白了程立龙一眼,说话声音比他的敞亮,那语气也挺欠的:“你说什么?”
他其实已经听清了程立龙的辱骂,却还是转身,不信邪地问他,赌定他不敢再重复一遍。
料想这种草包也不敢再生事端。赶飞机的程增刚刚离开,房东和老板们如鸟兽飞散,程立龙势单力薄,以一人面对宋洲等一行人,如同一只蚂蚁想要撼动大树,他也心知肚明自己如果再不开口,就什么机会都没有了。
“我说……”他也豁出去了,反正除了口头上的便宜,他毫无胜算,一不做二不休地冲宋洲吼道,“我说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们两个死同性恋!!!”
哄闹嬉笑的人群瞬间寂静。
宋洲眨了眨眼,仪态不由更端正些,站在矮几级的台阶上,面对面直视口无遮拦的程立龙。
很难形容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比起愤怒或者暴躁,他那一片空白的大脑里最先闪过的,居然是几天前的一场饭局,请客的是山海市最大的毛绒供应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