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下过一场雪(317)
“哼,你就盯着我呗,”程澄瞪了他一眼,又叹了一声,有些无奈又无语地笑道,“算了,就当颜瑶的事情上,我欠你的。”
可是林远琛却笑不出来,他安静了几秒,再开口,一字一句都带着分明的疼痛与遗憾。
“如果真的遇到第二种情况,你的想法和信念,他会认同你的,师兄,他会发现......你...你才是一位值得跟随的老师。”
“他也许是会恨我一段时间,然后就会觉得我连恨也不值得,会选择忘记我的。”
————————————
后来陆洋对这件事的记忆,最深刻还是那顿难吃至极的烤肉,很多旧时的情绪已经渐渐淡了,只有一些细节在回忆里还很清晰。程澄请客的时候,也挺后悔为什么贪距离近,选了这家,酱料甜得简直不像话。
记得当时他们开了很多瓶啤酒,程澄惊讶地看着他要来了一盆开水,把原本就从消毒碗柜里取出来,摸着还有余温的餐具全部烫过。
程澄喝酒豪放,也跟他聊了许多,他从那开始跟着急诊那些同事一起叫着“程哥”。
那顿饭吃了很久。
蒜片包裹在肉里,只敢沾一点点孜然和盐,连着几块一起塞进嘴里,也许是因为沾多了,也许是生蒜片的辛辣,呛得咽喉都痛,陆洋记得自己一边咀嚼着,眼泪也一边积蓄着夺眶而出。
就像程澄说的,好好吃完这顿饭,好好重新开始,不要再去想过去的事情,不要再在深夜里一遍一遍对着手机的屏幕,对着自己苦苦追问,不要再抱着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好好生活,好好工作。
又苦又咸,和着眼泪的食物最难咽,那时候的味道,陆洋直到现在都依然记得。
可是这家店生意一直不错,到现在算一算,应该开了快十年了。后来好像听说换了新的老板,酱料也早就已经换了新的配方,调料也加了几样,筷子沾了一点尝尝,的确有了很大的改进。
这一周,陆洋跟林远琛都忙得夸张,基本算是住在医院了,只有白天偶尔能回家一趟换个衣服洗个澡,后续还要准备出差,所以课题组也就是师门内的年末团建,两个人自然都没空过问,都交给年轻的学生们去讨论安排了。
毕竟“小朋友”们,对吃的玩的都要了解一些,而且除了团建,也算提前庆祝一下,陆洋作为大师兄,很快就要拿到副高聘书了。
林远琛听到选在哪家店的时候,脸色就有些不易察觉的一僵,他还记得程澄跟他说过在那次事情之后,带陆洋去吃了顿饭,也记得陆洋在自己的病床旁说过那家店是着实不好吃,更记得那些过去。
几个学生还没换下洗手衣,在一旁讨论着那家店面自从改造升级后的好评,林远琛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跟在身边的小年轻,人刚刚下手术,直接往休息室沙发上一倒,累得根本没去听旁边热火朝天地在聊着什么,自然也没有看到林远琛带着试探的目光。
一直等到快走到店门口,陆洋才反应过来这是哪儿。
林远琛虽然走在前面,但回过头的眼神里,分明还带着因为往事而无法消散的歉意与回避。
“重新装修了看着真的贵气很多啊,档次都不一样了,”陆洋淡淡地地说一句,笑着接过了旁边师弟递过来饮料。
虽然不算特别火爆,但还是有很多客人的,三个四座的位置拼在一起,林远琛坐在陆洋的对面,小心翼翼得有些明显。他们俩就像是跟其他人之间有个天然屏障一般,这边热热闹闹,那头却安静得似乎有暗流涌动。
不过这也是常事,这样的聚会更像是“大老板”跟“小老板”出钱请客,年末了让他们这些年轻学生吃吃喝喝放松一下,所以大家也都习惯这样的区别,聊天的聊天,沉默的沉默。
陆洋点了菜,把贵的都一样点了几份,反正人多大家也都饿了,胃口都不小。
说是陆洋“升迁”请客,实际上还是“大老板”买单,大家的脸上都写着,这样会不会点太多有点太贵的犹豫,然而林远琛扫了一眼菜单又多加了几样甜点。
有意无意地看了陆洋一眼,然而陆洋非常冷淡地喝着水看着窗外,他没有得到任何眼神回应,像是吃了瘪一样,做老师的下意识干咳了一下,掩饰尴尬。
烤肉的时候,林远琛拿着夹子不停翻转,一直忙活着,一片片控制着火候夹到盘子里,陆洋拿着筷子只负责吃。
有几个敏锐乖觉的,看到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就知道不太寻常,但也没敢多问。
直到数不清林远琛是第几次帮自己倒酒的时候,陆洋才像是忍不住很轻地笑了一下。
笑意有些复杂,微微酸苦,那段时间已经变成烙印。即使这几年已经渐渐步入正轨,那近两年的岁月都仿佛远了许多,即使他已经如之前期望的那样,成为了自己想成为的样子,即使一同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他与林远琛之间无论是前路还是情义上,都不可能再切分。可是深夜醒来或是感冒发烧这样的时候,脆弱的意识和纠尐缠上来的梦魇,还是偶尔会把他带回到之前的时光里。
他会记得那些迷茫,那些痛苦,那些苦苦求一个答案的日夜。偶尔话题稍稍提到,林远琛都会道歉,做师长的变了很多,不像以前,现在会坦诚地把话说得清楚,也不再掩饰心里真实的想法。
那个时候,你刚回来,我也是因为太怕了,怕再有变数,想让你赶紧读博,抓紧时间把一切都尘埃落定。哪怕我觉得适当的惩戒不能放弃,可惩戒不应该是失控下的动粗,当时我也没有立场......也没有正确地去对待你的感受和情绪......
但我知道这不是理由,那个时候还是太急了,是老师的不对......
之前听到闫怀峥说起,江述宁执意要再接援尐藏医疗项目,而他出于自己学生的身体考虑,无法同意,年轻人如何执着的时候,其实也只是无意,可一句“就像你当时怎么也不肯读博,远琛一边跟招生办斗智斗勇,一边快愁得头发都白了”,迅速就让林远琛和陆洋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如同凝滞一般。等人走了之后,都依然带着几分化不开的沉重。
想起来,又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陆洋抬起头看着一直低头简直像是“伺候”自己吃饭一样的林远琛,拿过了他手里的夹子。
“我吃了不少了,老师快吃吧。”
“你吃,你吃。”
“没事,我吃太快了,休息一下,老师快点吃吧。”
陆洋坚持,林远琛也不好拒绝。
毕竟旁边都有学生在,一直这么让人看着不太好,陆洋夹了两片稍微瘦一些的开始烤,林远琛胸口旧伤的缘故不太能吃过于油腻的。
本来是想专心烤肉,可是林远琛那时不时望过来,带着几分忧虑和叹息的眼神,陆洋想忽略也的确有难度。
等到饭局散伙,他们没有像来时那样打的,看着学生们一起在网上叫了车,拼着回医院或是学校宿舍后,一前一后走在街上,慢慢往地铁站走去。
上海今年的初雪特别早,现在夜空看上去也仿佛有些要下雪的趋势。
陆洋后来也有听林远琛讲过那些他根本没有想象到的凶险,利益纠葛盘根错节,人在这种庞大得如同巨大机器的电路一样复杂的运转平衡面前太渺小了。
哪怕只是拔除其中一个小小的零件,都要小心翼翼地避开周遭的线路,一旦影响运转,他就会被判定为必须攻击的对象,可能就直接失去机会。
有的时候,去使用一些别人使用在自己身上的手段,林远琛也会觉得可怕。
但提及那段过往,更多的色调还是太过灰暗了,哪怕陆洋的语气再平静,林远琛依然会一次又一次地认识到,过去那些偏激与固执是怎么样化成利刃刺向对方,后悔伤心,可是发生的事情无法重来。
他就这安安静静地跟着陆洋,沿着他的脚步慢慢地走在他的后面。
一旁大街上的车流不多,可路灯一路通明,路旁的巨大梧桐树上缠绕着一簇簇细小的银色灯光,火树银花,像极了那年在杭州西湖边。
过去的裂痕,人是无法真正做到完全释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