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下过一场雪(10)
“这个比较难弄,”林远琛看了看展现在自己面前的主动脉血管的情况,“跟血库那边说一声,再拿两千血,一千浆,三组冷沉淀上来。”
撕裂比想象中要严重,血管的质量太差,因为假腔不断**,血管真腔压缩得脆弱扭曲,主动脉瓣也被累及但还算有救可以做成型,只是冠状动脉的开口估计得做,到时候和人工血管的吻合难度也很大,到时候止血处理起来也会很头疼。
林远琛手上的动作敏捷稳当,一边操作,一边想是想起了什么,抬起头看了一眼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沉默着的陆洋。
“怎么样,这个假腔形状像不像你主刀做的那一例?”
像不像你毕业的第一年,做死在手术台上的那一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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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休息室椅子上的时候,天都亮了。
病人交给了住院医推进心外重症监护,陆洋只觉得全身都要虚脱了。腿都麻痛,他已经很久没有站这么久的手术,体力不够,靠着墙壁有些昏昏欲睡。
“你跟着程澄也要变成死宅啦,不健身不运动这下颓了吧。”
关珩过来递了杯热咖啡给他,又把从食堂带的早餐放在他面前。
“徐楷接你的时候,第一天就是半夜病人车祸心包破裂手术室里站了5个小时,你回来第一天就是半夜妊娠夹层进去7个小时才出来。”
陆洋笑了,揉了揉酸痛的小腿。
“我规培结束直接从杨皓那里接住院总的时候,第一天也是心内介入,到凌晨两个都梗了推过来。”
“所以说不知道是你们心外住院总这个位置有毒,还是你自己有毒,”关珩笑骂了他一句,“对了,那个女侠学生估计等会儿要来找你。小妹妹可厉害了,跟家属道歉的时候,还要求家属也必须跟无辜被打的男医生道歉,几个主任在那里,脸都绿了。”
陆洋想了想那个场面,都忍不住笑出来。
“后来呢?”
“唉,那群家属说要交押金可以,但是提了一大堆要求,说白了就是费用要减免,然后要你跟老刘带着那个女侠再去赔礼道歉,,面子上找补点你懂的。”
陆洋伸了个懒腰,喝了口咖啡,“什么时候去啊?”
“你不换个衣服?”
陆洋看了眼自己身上的汗渍,这已经是换过一身了,之前那件早就湿透。
“换什么衣服啊,道歉就得惨兮兮的去,才能息事宁人。”
“老刘说等你吃完饭吧,他昨天跟在新生儿科那边也没休息吧,”关珩挠了挠头,“你说学校现在小朋友怎么这么厉害呢,啥啥不会,惹事儿第一。你硕二都敢主刀了,她插个尿管都插不好,急诊昨天不是很忙嘛分不出人手,就那个产妇有点害怕男的,我就让她来,结果折腾半天,我看着都要吓晕过去了,就跟床上那妹妹说,我来给你弄,你闭眼把我当女的,我十秒给你弄好......”
心脏外科的医生培养按照常规是一条漫长的路,而林远琛教导他的方式,说到底并不正常。
陆洋的脚在桌子下踢了他一下,关珩闭了嘴转过身,才发现吴乐有些怯怯地站在休息室门口,踌躇着不太敢进来,这两个人都看着自己,才磨磨蹭蹭的走进来。
“......陆老师,关老师。”
陆洋还是温和的态度,“道歉的事情,等我吃完饭就带你去,没事的,你不要思想压力太大。你怎么样?昨天太匆忙了,你没受伤吧?”
“没有,我...我一直有在练自由搏击和跆拳道,他们几个人都打不过我,对不起啊...我给老师添麻烦了。”
听得关珩嘴都张圆了,陆洋心里哈哈大笑,忍不住要鼓掌,但他面上还是保持着正经。
“不用这么想,这家人说到底就是钱的问题,人治好,费用也少些,就没什么好闹的了。”
女生有些不甘心,还带着委屈和愤懑,“可是老师们并没有做错什么,我仔细想过老师的话......”
陆洋把手插进白大褂的口袋里,看着眼前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医生。
“吴乐,我昨天跟你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最近工作有调动心态不是很好,那些话太偏激你不要当真。你的信仰,想法和从业原则,应该是你自己慢慢去实践去总结,不应该被我影响。作为同行,我只是希望你保护好自己。等会儿话我跟老刘来说,你就跟着道个歉就好。”
“明明是他们......”
“夹层的手术费用这么高,自费部分15万打底是基本要的,但是昨晚这么多人都站了个通宵,你知道技术和人力才能拿多少钱吗?但如果家属连押金都不给,昨晚不仅仅是我,大家就都是白忙活了一晚。”
陆洋站起来走到她面前,还是很耐心地说。
“低个头并不是什么难事。”
吴乐看向陆洋的目光带着几许探寻又带着一丝犹豫的歉意,有话要说但又不知道该如何措辞,思考后她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陆老师,很多人都说你主刀做过一例夹层,但是是违规操作......我能问问是怎么回事吗?”
关珩脸色在听到女生话语的那一刻都变了,小心翼翼地看着陆洋的表情。
“我越级主刀,而病人因为术中并发症救不回来。”
陆洋回答的时候倒是毫无顾忌,说的很坦然。
“因为我曾经也以为医生就是要救人,再高的职称,再多的文章都比不上一个会救人的医生来得有用。我曾经的老师告诉过我,手术有等级之分,但人命没有,只要我有能力救,冒再大的险都义不容辞。”
“然后现实告诉我,并不是这样。”
陆洋说着笑着耸了耸肩,走过吴乐身边的时候又拍了拍她的肩膀。
“谢谢你啊,小师妹,虽然我并不需要家属向我道歉,但是谢谢你维护我。”
如果那个时候,哪怕有一个人站出来说一句,哪怕依然是这样的处理,自己也许都不会有那么绝望。
到现在那打开的胸腔里,鲜红的刺眼的画面还是会时不时缠绵在他的梦魇里。失误操作下破裂的血管,胸腔里如同血海一般,所有的脏器都被淹没......
他做不到明哲保身,也做不到袖手旁观,病人也来不及去等。
伴随回忆而来的还有那一顿在办公室里几乎让他昏厥过去的痛打。
皮带以从来没有过的狠戾抽在他的臀腿,他一次一次地摔在地面,又艰难地撑起。
林远琛从北京开会回来,踏进办公室时没有任何言语,反锁了门直接动的手。
皮革冰冷厚重,划破空气,一寸一寸地抽落,撕扯着他的皮肉也撕扯着他的尊严和意识,他跪在林远琛的面前,如何痛哭叫喊,都换不来一句话语,也得不到一丝喘息,回应他的只是一下接着一下重责。
痛楚无边无际,窗外分明是明亮的白天,他却如坠永夜,仿佛无论他怎么挣扎都会被拖回地狱。
裸露的皮肤高肿着破裂渗血,他在疼痛里辗转苦忍,身体一阵一阵地发冷颤抖着,拉着林远琛的衣袖想要乞求一点宽恕,却被甩开,那时候林远琛居高临下,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里令他冷得彻骨的漠然和森寒,也许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老师......
以后,不准你再叫我老师。
“也许那个时候他听话站在一边,看着主刀医生关胸然后走出去跟家属说破了救不回来了,就没有这档子破事了,”程澄一边抽着烟,一边说着,看坐在眼前的女孩子听得有些怔愣,轻轻叹了口气,“他执意要救,但手术那么多意外的可能,加上这个病人隐瞒药物使用情况。”
“可是......手术的负责人不都是主刀......”
“如果你是医院,你是放弃一个带着十几项项目基金实验课题的教授,还是牺牲一个普通还不自量力的住院医,家属的愤怒需要宣泄和补偿,医院需要平息事情,要保人就要有名目。”
“合同工住院医违规越级操作,总好过大教授只会发文章,临床能力其实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