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下过一场雪(237)
红绿灯在这样的道路上都似乎失去了意义。
车内格外的沉默,关珩也同样久久地凝视着窗外没有说话,他的眉头紧皱,平日里经常挂在脸上的那份轻松和随意也都消失了。
一个城市原来真的是会睡着的。
陆洋坐在大巴上,看着车窗外一个接一个路过的街口,没有人影,但开过市中心,成片的明亮夜灯霓虹依然亮着,每一处建筑无一不在展现着这个被称为九省通衢的城市应有的繁华,然而现在这种安静让他头皮一阵阵地发麻。
“我上次来还是光谷音乐节,”身后的一名护士小声地感慨着,“天呐......”
没有人能想象到和平年代,居然能看到这样的画面。
“这样子的地方我只在游戏里见过,”关珩在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之后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他看了陆洋一眼,“操了,真的是......”
自己说的话真的没错,他们已经抵达战场。
陆洋在下车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武汉的夜空,其实看起来跟在老家,跟在上海看到的并没有什么区别,星夜明月,伴随着一阵阵趁着呼吸往鼻腔里钻的冷空气,一样湿冷,一样刺骨。
第一批援鄂医疗队携带着救援的医疗物资在1月25日的凌晨抵达武汉。
深夜草草安顿下后,陆洋躺在酒店的床上,所有灯光都被关闭,窗帘被拉开,只有窗外照进来的光亮,他拿出手机一直看着林远琛回过来的消息。
信件已经拿到,注意防护,注意安全,要更加谨慎小心,好好工作,每天发个消息报个平安。
简短,看上去似乎也没有过多的感情表达,可却让陆洋在黑夜里微微酸软了眼眶,他退出微信的界面,打开通讯录面对着父母的手机号,却迟迟没有按下去。
太晚了,等明天吧。
把手机插上床头柜的充电线,工作一天后又奔波来到武汉,陆洋疲累得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就这么抱着被子蜷缩着沉沉入睡。
1月25日上午,调研和培训急锣密鼓地开展起来,为次日的工作对接做着准备。
在陆洋的印象中,似乎只有过两次他需要穿着防护措施去进行手术或者治疗检查的,一次病人是因为梅毒引起的主动脉夹层,还有一次是流感。
但这样程度的防护他也是第一次接触。
洗手衣,手术帽,防护帽,N95口罩,外科口罩,防护服,隔离衣,长鞋套,护目镜,面屏,双层医用手套......
这是最基本的穿戴和装备,而如果需要进行插管或者气切之类的治疗,那还要更多的比如头罩之类的防护。
中间休息的时候,程澄从室内走出来,走到了同样出来透透气的陆洋身边。
两层外科口罩戴到中午,陆洋已经觉得自己快要缺氧晕过去了,那样的防护去进舱工作会有多困难,令他有些难以想象。
程澄从口袋里摸出香烟,但很快又把烟收了回去。两个人就像是曾经在急诊工作到筋疲力尽时一样,沉默地在医院背风的吸烟区那里站着,没有言语交流。
程澄的电话铃声在这时候响起,也示意陆洋不用回避,陆洋就一直站在一旁听他接着电话。
“没,哪有那么快,明天。”
“我下午要跟他们专家组一起过去,去看看病房和设施。”
“没那么严重,不用怕的。”
“没事。”
说话的语气还像之前那样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可陆洋看了一眼他现在的脸庞,凝重的心绪无处躲藏。
挂断电话,程澄说道,“闫怀峥得时刻待命过去公卫中心,颜瑶现在跟老韩一起接管科室,你不用担心上海那边。”
“是颜主任打过来?”
“嗯。”
程澄点了点头,把手机重新塞回口袋里,刚才电话里,颜瑶不再掩饰的对他的牵挂和担心,令他忍不住有几分叹息,但过了一会儿,他还是稳了稳心情,跟陆洋聊着关于这个疾病的情况。
“这个病不仅仅是在肺部,会引起心脏,脾脏,免疫,消化各处系统的病变,陆洋,这下你要从心脏专科的思维里面跳出来,回到在急诊的状态。”
“我需要你做我的助手,有一些工作还是按照我们在急诊时候的方式来。”
这是这几天来,程澄第一次郑重地跟他谈起后续工作的问题。过去在急诊的那接近两年的日夜,所有的经历和有过的情绪都在这一刻汹涌而来,席卷脑海,陆洋点了点头,还未开口,程澄又接着说道。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要学会跟疑惑共处,陆洋,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不要怀疑自己,不要崩溃。”
程澄说得很认真,陆洋却露出几分不解,正想要问,又听他说道。
“你没有在一线面对过未知病毒,但你要知道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明白吗?”
“...嗯,我明白了。”
1月26日,上海医疗队开始对接武汉金银潭医院两个病区,其中3楼区域收治的都是重症和危重症患者。
陆洋在下车走向医院的路上,还是忍不住掏出了手机,拨通了那一串自己最熟悉的号码,接电话的是自己的母亲。
“喂,弟啊,怎么样?今天医院忙吗?要小心点诶,我看新闻说上海每天也在增加啊。”
午后的气温似乎多少要回暖了一些,空气里的寒意要比夜里要减少许多,微微的潮湿和水汽将呼吸全部包裹,陆洋听到母亲的声音,心里下意识地沉降了几分,他深吸了口气,才开口回应着听筒里传来的呼唤。
“阿妈啊,我昨晚就到武汉了。”
电话那头一阵安静,没有任何声音。
母亲哭了。
有细碎的啜泣声从听筒的孔洞里一点点传来,听着很令人揪心。
“你不用太担心,我们有培训过很多次,要保证零感染的,不用怕。”
“诶你怎么好去啊!你不是说只是在上海值班而已嘛!啊你是神经啊!阿全中国只存你一个医生了吗!你这种小医生能干什么为什么......”
母亲的情绪崩塌,在几句歇斯底里的责骂后,传来了一阵阵呜咽的哭声和父亲在一旁隐约的叹息。
“妈,不用这样怕的,没新闻里面那么可怕的,真的,他们主要是人手不足东西不够而已,哪里有那么恐怖。”
陆洋努力地压抑着自己快要失控的哽咽,一字一句带着用力扯开的笑意,清晰地说着,又想到之前关珩用来安慰家人的话,便照搬着说道。
“我钱包里在老爷宫求的符也有带,而且在上海也上班,在这里也是上班,在哪儿上不一样啊。”
“你搭有带就好,你既然去了,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听着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陆洋为了让她放心,故意笑了两声,一直重复着“没事,没事”。
本来还想着把自己做的一些以防万一的交代都跟父母说,但听着母亲现在担心得话都说不出来了,陆洋想了想还是暂时压下。
本来家里人就担忧得不得了,如果还知道自己做了一些安排,留了书信,只怕反应会更大。
抬着头闭上眼睛,他在通话结束后,用尽力气想把眼里的湿润全部憋回去,双层口罩内的水汽就像是一张无形的网一样将鼻腔和口腔包裹,陆洋踏进医院,将所有心绪全部压下,准备投入工作。
下午,医疗队首批医护人员正式进入金银潭医院病区。
“我叫关珩,是上海医疗队的,”关珩说着一边转过身,让病房里刚刚见面的病人看一眼自己写在白色防护服上的名字,“是这个珩,可以叫我小关,也可以叫我小珩,也可以叫我帅哥。”
躺在病床上的患者是一位中年女性,带着氧气面罩,虽然虚弱但意识还挺清醒,关珩提高了嗓门大声地跟她说着话,也在仔细地观察着患者对于外界信息的反应。
“接下来,由我们来照顾你,不用害怕,不用担心啊,我们来了好多医生和护士,带了很多药来,”隔着两层橡胶手套,关珩紧紧地牵着患者的手,抬头看了一眼信息,“王大姐,我叫你大姐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