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乐时间(117)
眉间的沟壑越来越深,鼻腔的酸楚也无法缓解,在手背的掩饰下,他弯了弯嘴唇,发出今天唯一一声如释重负的轻呵。
“发条消息……”展游低喃着,摸索着去拿手机,把文件翻得乱七八糟。
可是千言万语在展游的手机屏幕亮起来的那一瞬,全都骤然消散。
因为展游不应该。
“好了,开会吧。”展游重新拿起平板电脑,声线平稳,却隐含着几不可闻的颤抖,“我们先……开会吧。”
*
谢可颂被送进医院的那天下午。
展游跟银行的会议,持续了整整四个小时。
从下午两点到傍晚六点。展游对谢可颂情况的了解,不过是中场休息时,躲开人群,在消息摘要里匆匆瞥到的“情况稳定下来了……”
尽管展游想尽办法脱身,等他拖着行李箱从公司走出来,并急忙赶到医院时,已经过了晚上七点。
展游的航班已经改签过一班,最迟他七点半就要走。
留守在医院的同事接到电话下楼,展游跟着人往院部走。
一路上,他沉默地听同事给他讲谢可颂的情况。
“没有白肺,本来只要出院等病灶慢慢吸收就好了,不知道怎么免疫系统突然应激……医生说可能是长期疲劳导致的体质虚弱……”
脚步声荡着回响,冷白的走廊尽头,是谢可颂的病房。
同事的声音逐渐隐去,展游松开行李箱,慢慢地、一步一步靠近探视窗。
医疗机器林立,闪着或红或绿的光点。谢可颂没有意识地躺在病床上,脸被呼吸机覆盖,身上插着管子,比机器更没有生命力。
或许护士看他左手手背上的淤痕过于可怖,这次换了只手吊针。
探视窗的玻璃上倒映出展游的影子。他抬手,极轻地触上玻璃,盖在谢可颂身上。
那么好的一个人,今天下午还在跟自己说话、拥抱、亲吻,说支持他,让他相信他,怎么一会儿不见,就变成了现在这样啊。
心底一片凉。
本以为会尝到悲伤的滋味,身体却只剩下一具空壳。
展游紧紧盯住谢可颂,想要把对方刻进脑海深处,又如同自虐一般,把病床上的那个人跟半年前的谢可颂反复对比。
日渐消瘦的躯体,日益沉默的嘴巴,瘦脱相的脸上只剩下一双藏着光的眼睛。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好像只要呆在展游身边,谢可颂便会不可遏制地衰弱下去。
为什么他没有早点发现。他到底迟钝到什么地步才没有发现。
平覆在玻璃上的手掌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展游眼里涌起一团化不开黑雾,蕴含怒火,以及对自己深深的自责。
“唉……这次我可算知道了,普通ICU一万多块一天。”一旁守在病房的同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悄悄感慨,“医保打下来也要两千多。”
另一个同事唏嘘道:“是的呀,一个月工资都不够看病的,还是别卷了……呃,展总。”
展游转头看了他们一眼,双眸黑沉。
二人一惊,赶紧背包跑路。
展游收回视线,垂眸思考了一会儿,迟缓地回过头,视线再次落到病房里的谢可颂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大臂被人拍了一下。
“那个……”来人一男一女,看样貌约莫五六十岁,“你是小展吧?展游?”
“我是。”如同一棵活过来的枯树,展游眼中闪过讶异,“请问您是……”
“哦,我们是谢可颂的家长。”谢母说。
展游局促地跟着谢可颂爸妈走到一边。
“我们到医院的时候,医生说医药费、住院费都缴过了,问了一下,可颂同事说是你帮忙垫付的。”谢母主动开口,“正好碰上,钱我们转给你。”
展游赶忙制止,说善意的谎言:“不用,不用,人是在公司晕倒的,公司理应赔钱……”
谢母迟疑:“这……”
“而且,”展游苦涩道,“作为领导,是我没有准确评估他的身体情况……”
医院走廊落针可闻。
金属推车经过,耳边响起一声隐忍的“对不起”。
展游神情黯然,对上谢可颂父母的眼睛,怎么道歉也犹嫌不够,低下头,又说了一句:“对不起。”
他紧捏成拳的手被人牵起,抚平。
“算啦。”谢母拍了拍展游的手背,她大概才哭过,眼皮又肿又红,“可颂的性格我们也知道,都是自己的选择,没什么谁对谁错的。”
她身后,谢父沉默地冲展游点点头。
“要说起来,我们也有责任。”谢母转头看向躺在病房里的人,眼眶再起蓄起泪,“没有教好这个小朋友,该怎么多为自己着想一点。”
重症监护室里,谢可颂双目紧闭,咳了一声,胸膛弹起,又渐渐落下,仿佛一条痛苦的鱼。
泪珠从谢母的眼角落下,在布满皱纹的脸上划出痕迹,落到展游的手背上。谢母紧紧攥住展游的手,词不达意,翻来覆去地叨念,“他从小到大都很懂事的,很乖很乖的孩子,很乖很乖的孩子,怎么……”
展游不忍,反过来双手拢住谢母的手。
谢可颂再次陷入平稳的睡眠。
谢母把手从展游掌心抽出来,粗粗抹了几下眼睛,勉强笑了笑。
“你们年轻人在一起,过得开心就可以了,我们也不想管那么多。”谢父揽住谢母的肩膀,低声道,“可是小展啊,我们也只有谢可颂一个儿子,等我们以后走了……”
“阿姨不要这么说。”展游劝道。
“唉……”谢母叹出一口气。
有什么沉重的东西,长年累月地压在展游心头,与血肉长在一起。
“我知道,我知道……”然后他俯下身,分别抱了一下谢可颂的父母,喃喃承诺,“我会照顾好他的。”
*
调休假一个月,病假十天,年假十天。事假十天,工资七折,家里人担心,让谢可颂一次性全请了。
谢可颂在医院住了两个礼拜,出院,又在父母家住了两个礼拜,渐渐停了药。谢可颂好得差不多,便从父母家搬回公司旁边的出租屋里。
一天打三次视频电话,拍照片汇报一日三餐吃了什么。谢可颂搬得很坚持,他不想自己病好了,父母却累倒下。
不过,这一切都是因为谢可颂自己的身体管理出了问题,他知道。所以在谢可颂养病的第一个月里,完全没再看过工作手机。
谢可颂偶尔跟柳青山他们聊天,自然地关心一句“现在情况怎么样”,这些人好像变成了自动回答机器人,每次都回“挺好的”“没事”“你好好休息”。
谢可颂能猜出来,最近的清净应该有展游的授意,他理解,不再追问。
伦敦跟上海隔着八小时的时差,谢可颂一般在中午接到展游的电话,那是展游每天睡前的时间。
他们一个及其无聊,另一个忙得脚不沾地。
展游工作强度拉倒极限,大脑超载,想不出什么俏皮闲话,每天都问“今天在家做了什么”“身体感觉怎么样”之类的话。谢可颂很耐心,日复一日,不厌其烦地回答重复的问题。
终于有一天,谢可颂听着展游的倦怠的嗓音,半开玩笑半是担心地讲:“你昨天问过我这个问题了,前天也是。”
展游声音熄掉,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话里示弱:“我没有敷衍你的意思……”
“没关系。”谢可颂语气又柔又缓,“如果你忙不过来的话,不用每天抽时间跟我打电话的。”
“我想打。”展游斩钉截铁地说。
电话那头传来布料摩挲声。
谢可颂几乎能想象出展游登时清醒,从床头坐起来的场面。
“跟你打电话,听听你的声音……”展游很慢很慢地讲,“是我每天最期待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