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鳞(216)
那一天,叶灼告诉他:用剑者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
“通天路险,何其难行。”雍玄说。
——在这祭天大典的最后一程,帝王焚香,送入国鼎:“且用我人主气运,再送君一程。”
祭天台两侧,蓦地敲响玄鸟青钟。雍京上空玄鸟长唳,蓦地展开铺天盖地的翅膀,与那两道冲霄而起的剑光一同飞向高空。
微生弦手指轻叩晚晴剑。没来由地,想起吟夜。算来算去,到底是谁成了劫,谁又应了劫?劫缘一体,又作何解?
那便不算,不问,不解。
天空之上红莲烈火从未像现在这一刻盛放,叶灼看见往事如海潮滔滔而来,所有他以为忘记的都无比清晰,所有的火都在燃烧。人行世中,必有一劫。
火要往哪里去?日夜不息,好像终于烧痛了他的心,让他受够了这人间的一切。
那就让它熄灭吧。
用什么让它熄灭?
——用这一剑。
在他面前,云相奚的剑已达剑道的极盛。也许云相奚一生以来经历的一切,也都是让这个人挥出今日这旷古绝今,剑道之巅的一剑——向叶灼,问出胜负。
于是他的最后一剑向叶灼斩出。
就在同一个瞬间,众人眼中,红衣身影惊鸿般折转,叶灼手中剑向天扬起一道雪亮的剑光,映亮了整个人世。
那一刹那,玄鸟张开羽翼,剑魂发出长鸣,建木花开满枝,人间万物全都与那一剑共鸣。
他的剑,在那惊心动魄的身形折转,衣袂飘拂之间,直上高天,一霎江河湖海一样的清光,如这世界最烈的一场火,斩向人间界与仙界的联结——更往上的地方。
就用这一剑,浇我心中一切火焰。
这一剑,无仇,无恨,无执念。
无我,无相,无分别。
“还赠诸君。”
就在叶灼心中这四字话音落下那一刻,云相奚的剑光,也完全地、不留任何余地,斩向他未能有丝毫未设防的心口。
胜了吗?败了吗?若是挥出那一剑的时候,还要回防——他做不到。如果那样,怎么能挥出那一剑?
所以叶灼只是平静地,看那剑锋朝自己心口呼啸而来。
云相奚的眼睛,亦看见自己的剑自手中毫无障碍地斩向叶灼——那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是两个人的最后一剑相撞,分出最后的生死胜负。
你的剑——
他蓦然抬眼,看见天地轰然变色。
这是怎样的一道剑光。
这是怎样的一剑。
云相奚看着那剑一往无前而去,漫开仿佛永不会消散的清光。世间的一切道都在那一剑中,都在那一个人的心中。道者一以贯之。从来如此,从来不改。
然后,万物都会为之呼应。剑道也为之共鸣。
那一剑里有一切,可那依然是叶灼的剑,不是剑也不是道,是叶灼。
他忽然明白一件事:他领悟了剑道的本质,却永远挥不出这样的一剑。因为连他一生追求的剑之大道,在那一瞬,都去做了叶灼手中剑,为他增添华彩。
他看到剑道俯首,天道低眉。全都添作陪衬,为一人而来。
一口血蓦地从云相奚胸腔里吐出来。他看到自己一生剑道轰然而裂。
断裂了,倒塌了,云相奚才看见,那不是高山,也不是险峰,那是一座水月镜花,空中楼阁。
只因他看到这样一剑。
而天上地下,诸天万界,却永远不会再有这样一剑。
因为他的剑光,已经没入叶灼的心口。
又一口血吐出来。云相奚睁大了眼睛,看见自己的剑锋,真正地、全无余地地,斜斩向了他的胸膛,连那一线的距离也消失了,剑锋斩到了实物。
那一刻逆鳞剑忽然长鸣。
渊海地宫千万盏长生灯在同一刻亮起,叶灼腕上明月珠蓦然绽放出璀璨的华光。
云相奚的剑也落下了。
谁都不知道,它到底还有多少威力。那是云相奚的最后一剑。
而叶灼的最后一剑,也已经没入高天。
所有人都看见,在那越过了万古的一剑后,漫天的红莲烈火陡然熄灭。
一切都静了,一切都那么缓慢。天上的人像一朵轻飘飘的红莲花瓣,被狂风骤然掀起,然后向下坠落。
只有云相奚的眼睛,还看着那万古一剑的余光。
——剑道的巅峰是什么?
所有剑道剑心都在那一剑中顷刻破碎,云相奚又吐出一口血。
叶灼没有看他。
叶灼的目光,一直看着仿佛越来越遥远的天空。他看见自己的剑光依然往前去。
其实剑道根本没有巅峰。
剑道只有尽头。
就像每个人,都有他最终要做出的选择,还有他为自己选择的尽头。
天与地从未像现在这样骤然动摇,叶灼看见人间和仙界被这一剑两断,再无关联。
其实他一开始只想斩断人间和仙界的连结,但是谁让他又看到了仙界五色辉煌的恢弘天道。就这样摆在他眼前么?他要是拿了又如何呢?
所以他,把那连结着人界的汪洋一片,一同斩下来了。
清静了。
“叶灼。”他好像听见离渊温和的嗓音。
“叶灼,那一定是很好的剑。”
——是好。是不是该看赏?
“小濯。”他又听见灵叶笑着对他说话,她说:“那就一言为定!”
——那就一言为定吧。
“孽障!”这次是他师父在骂他了。“你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不能回么?
叶灼望着遥远的,正在无声剧变的万古虚空,他想抬起手,去抓住什么。
然后他落到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叶灼。”有谁说。
叶灼忽然吐了一口血。
“叶灼。”有谁死死地抱紧他,“叶灼。”
叶灼喘了一口气,轻轻笑。
他说:“离渊。”
第171章
“叶灼。”他又听见离渊的声音,“叶灼,醒醒。”
……我醒着。叶灼想说。
他缓慢地向外看去,心口有些沉闷的钝痛,还有灼烧的余感,这让他保持了清醒。叶灼看见一些熟悉的景物,原来是回到了苍山。还是最开始那座山巅。
……离渊。
他好像根本没有说出来。
“我听到了。”离渊用额头抵着他,声音沙哑颤抖,“要做什么?叶灼,我听着。”
叶灼顿了顿,然后才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你扶着我,”他对离渊说,“我要站起来。”
幽草崖上,微生弦静静看着那一袭红衣的飘落。
微生弦下过很多棋,但他从未想过让这人也来到局中。因为他本就是为他而下山。
直到终于有一天,他看见所有的棋子其实都是为那一人,那一剑而铺。而叶灼自己也早将自己置于局中,来做最后一子,为这天地收官。
虽然很难承认,但微生弦真的迟疑过。然后叶灼说继续下,下到他掀了的那一天。
所以那一天他和离渊的棋没有下完。因为他只能把叶灼送到高天之外,而不能带他回来世间。那是棋局之外,墨龙兄的事了。
“你看,道长算的卦准不准?”微生弦轻轻叹,“是不是前缘早定,天命红鸾?”
微生弦手指缓慢握住晚晴剑锋刃,鲜血从他手指间淌出来,他就这样抽出剑,鲜血浸满了晚晴剑遍身。
剑上建木花枝摇动,然后,他将其插入幽草崖地面。
微生弦的修为境界层层消耗,而建木之枝疯狂地扎根生长,长出坚实的躯干,长出繁茂的枝桠。
微生弦透过建木枝叶,仰头看着虚幻的天空。在那里,仙界天道被叶灼一剑削去浩瀚的一角,正带着两界之间的连结一起坠落向人间。
不相关了。从今往后没有飞升也没有长生,人间的道要自己走。
那一剑太快也太突兀,鬼神难料,所有仙人都没能做出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天道轰然断裂,要再弥合,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