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鳞(133)
风从他们之间吹过。这时候云相奚才发觉,先前云相濯靠着的那个地方,因相贴留下了温暖的触觉,而随着云相濯起身,那种温暖正在退去。
最后云相濯的眼睛垂下去,手指抓住了云相奚的衣袖。这是很轻的动作,就像他睡着后抓住父亲的衣襟一样,透出一点下意识的依恋。
他还没有想清这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一夜都没有修炼。
“我错了。”云相濯说,“父亲。”
“你无错。”云相奚说。
云相濯侧颊上压出一道浅浅的红印,这是他衣襟的褶皱。云相奚的手指缓慢抚过相奚剑通体冰寒的剑身。
他说:“是我错了。”
云相濯看着父亲平静的眼睛,他不明白此言何来。
“起来练剑吧。”云相奚提剑起身,离开了此方静室。云相濯抬起头,看见天光落下,清冽光芒里,一道看不清的背影。
今天他练剑法第二十四卷 。练完了剑,就该学道。
书房里,云相奚与他对坐。
晦涩难明的上古典籍,接着前日所学的东西往后读。
过目不忘的本领云相濯自然是有,但道法玄秘不可轻传,看过未必会懂。何况不论是多高明的典籍,其本质亦只是一家之言。
云相奚看着云相濯的目光在这一页上停留了很久,他看过去,原来云相濯恰看到证道篇。
“何处不懂?”
云相濯:“道向谁证?”
“道向己证。”
“道本就是自己所修,为何还要向自己证?”
云相奚:“道本不须证,人心有瑕,才需要证。”
云相濯似有明悟。
“道门有仙人斩三尸证道而成圣,佛门有高僧破三执证道而成佛,都是因心中有瑕么?”
“是。”云相奚说,“身有三尸才需要斩,心有三执才需要破,若是本来无一物,那就不需斩亦不需破,道自然成。”
“我明白了。”云相濯说。
他抬头看着云相奚的眼睛:“最高的境界是身无三尸心无三执,所以父亲你修无情道,本来无一物。”
“那你想修么?”云相奚问。
云相濯的声音轻轻的:“父亲是因为本来无一物,所以修了无情道,还是因为选了无情道,所以必须心中无一物?”
“前者。”
“道本不须证,所以前者是上乘,后者是下乘。”云相濯说。
“是。”云相奚说。
“而修道应修上乘。”云相濯说。
“你能做到么?”云相奚静静注视他,很多年后叶灼还会记得那样的目光。
那样的目光,云相濯却不明白。他只是怔怔回望,夕日余晖照进他和云相奚之间,他看见对面这个人的全部轮廓,就像这一天的清晨,他醒来望见父亲的眼睛。两次同样的对视,却像是全然不同的两种感情。
就在这一天的不久前,他才和铸剑师说过一句话。
他说,如果我有心,那里会有云相奚。
而今天有人问他,能不能做到修最上乘的无情道,是不是心中本来无一物。这个人是云相奚。
他长久地看着云相奚。
他很想说他能做到,就像每一个剑招他都能学会。
可是他说不出。
云相奚还看着他,他知道什么样的答案才是父亲想要的,可是如果他非要他说出一个答案,云相濯不知道那答案会是什么。他觉得自己的心脉中泛起一种沉闷的钝痛。
最终是云相濯先移开了自己的目光,他看见书房外,如血的残阳降临在整个雪白的庭院。
“相濯。”他听见父亲的声音,“你有慧根。这很好。”
那不好的是什么?云相濯想问,可门外传来轻轻的叩声。老庄主遣弟子前来询问,问中秋夜宴,相濯是否前去,若去,老庄主会来接他。
“你要去么?”云相奚问他。
这样的问题,问在这样的时候。云相濯茫然地抬起头。
“我昨天答应了母亲。”他说。
“好。”云相奚说。
“他会去。”云相奚对那弟子道,“告诉老庄主,不必来接。”
第109章
这一天,云相奚带云相濯走向幻剑山庄主殿。
其实山庄往年并不过凡人的节日,只是六年间闭门不涉江湖,难免少去许多活动,渐渐有了节庆。
今夜月满,各脉弟子陪伴在师长身边,观花论剑,对月小酌。并不喧闹,一派安谧。
主脉的两名弟子在殿前广场舞剑,白衣身影翩然起落,剑法中透出万千幻相,已是出神入化。众人皆注目观看。
云相奚就是这时候出现在众人眼前的。
看见那徐徐而来的身影究竟是谁后,隐隐约约的说话声静了一瞬。
他们已经很久没见过云相奚了,少庄主很少参与到这样的宗门事务中。但这不妨碍他是年轻弟子心中万般钦佩向往之人。
横压当世的天下第一剑,门派外的人尚且为之倾倒,本宗弟子只会更加心潮澎湃。
只是众所周知,云相奚性情疏冷淡泊,拒人千里——这也是无情道一贯的表现了,并不能成为缺点。
故而,他出现,众人心中惊讶激动,却无人在面上表现出来,只是变得更为安静守礼。
看见来者,灵叶的动作顿了顿。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云相奚了,可是他好像还是当年初见时的模样。并且,再过十年、一百年,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白首如新,大抵如此。
轻轻移开目光,她看向云相濯,微微笑起来。
云相濯朝云相奚看了一眼。
其实云相濯的本意是让父亲放开自己,让他去母亲旁边,但他没想到的是,云相奚牵着他径直往灵叶的方向走去。
灵叶为自己选好的位置是在一棵桂树下。她一人在这里时,自斟自饮,时有弟子来打招呼,闲适自在。若是她和小濯两个人在一起,说些话,也算其乐融融。
但现在云相奚也来了,灵叶只会想,他是不是修炼出了什么差错?
“母亲。”云相濯道。
“小濯,过来。”灵叶把桌上的一碟荷花酥推给他,“吃这个。”
云相濯慢慢吃着。
其实云相濯不太喜欢甜味,云相奚能看出来。但云相濯没有拒绝。
云相奚并没有和他们坐在一起。他只是站在树下不远不近处,远看去,倒像是在一旁静静护着两人。
竟是一副格外静好的场景。
有弟子频频看向这边,忍不住轻声交流,少庄主与夫人似乎确是神仙眷侣。
又想起当年两人结为百年之好,因夫人来自西海,便为她在山庄中筑起灵池,何尝不是一段佳话?
没多久,老庄主夫妇一同来到。弟子簇拥上去见礼。
灵叶带云相濯走到老庄主面前,云相奚落下他们半步,一同前去。
老庄主将云相濯带在身前,又问了云相奚的修行,云相奚平静对答。
一切依礼而行,无可指摘。有人向云相奚见礼,喊“大师兄”或“少庄主”,亦有弟子见到云相濯,笑眯眯唤“小师弟”。中秋之夜,宗门齐聚,阖家团圆。
离渊站在桂树下静静看着这一幕。如此融洽,像世间任何一个相互友爱的宗门,任何一个平常的、相互敬爱的人家,一切都像春风秋月那样平静,那样自然。
他看着这一切,像看着一场幻梦。云相濯在想什么?父母俱在,亲友同乐,他会喜欢这样的场景吗?
那云相奚又在想什么?
隔着人海,离渊看见云相奚的背影,今夜的云相奚让他觉得格外陌生。冰冷、拒人千里的一个人,忽然好像收敛了身上全部的锋芒,不言不语,沉静地融入这一切中。
好像他真要涉入这世间真正的生活。
他看见有年轻弟子手里拿着一盏凡间样式的灯笼:“小师弟!要不要放天灯?”
云相濯看了云相奚一眼,云相奚对他轻点头。
云相濯接过来,灵叶和他一起捧起那盏天灯,点着了灯芯。温暖的熠熠光芒透出来,照亮了她的脸庞,也照亮了云相濯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