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实况代理人[无限流](91)
笑容僵在我的脸上,可是裁员的步伐却迅速进行着。
我上完夜班回家,门口总有那些个失业的工人跪在我鞋边哭,问我说他们没有钱,如何能养得活孩子?
这不过是一次描述,可我经历了成千上百次这样的围堵,见过数不清的泪水。
我心如刀割,纵然祝叶和项桐以我的前程为理由,试图拦下我,但我最终还是动摇了。
我决定帮帮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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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12月—1999年2月
我怂恿手下其他工人随我一道罢工,以此来威吓工厂主来恢复对其他工人的雇佣。
我知道这听来极其愚蠢,但这在当时的我看来,这是唯一的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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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2月,在我的鼓动下,步步高升工厂出现了大规模罢工停工。
可随之而来的不是黎明,是夕落后的浓黑。
因为这场罢工行动,工厂上层意识到工人数量过多,对他们的工厂指挥、领导权造成了不小威胁,便决定进行更大规模的裁员,以此坚定机械化发展的决心。
参与了罢工行动的工人首当其冲,先他人一步丢掉了工作。
那之后是我身边的更多人。
然而,我这一主要策划者却毫发无损,依旧留在了工厂。
我没能为被辞退的工人争得权益,工作甚至还很稳定。他们怀疑我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将我骂作了“双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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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3月,我听说,我手下有三个被辞退的工人自杀了。
里头有一个同我亲近些的弟弟,那人有个表姐,也在我们工厂干活。
我问她,竖碑了吗。
她告诉我,没钱办葬礼,碑竖不起来。她弟的遗体烧了,骨灰扬进了海里。
那时,狐狸劝我要尽快撒手,可我在巨大负罪感与不甘心的笼罩下,选择了一意孤行——以更为偏激的词句去进行反机械化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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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4月16日,董哥答应进行机械化发展宣传,并以自个儿的残肢为例,展示机械化过低造成的恶果。
我躲在人群里,远远看见坐在轮椅上的他。他冲那些个站在我对立面的怪物温声说出鼓励的话语,他要人们正视机械化带来的好处。
我心如刀绞。
那感觉就好若是我供奉在神龛一年又一年的泥神,将大恩与福分撒给了我的仇家。
我藏在人群里,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一面因为他如旧的笑容减弱了自身的负罪感而有些飘飘然,一面痛苦得流下悲惨的泪水。
我的精神一霎变得错乱不堪,在我的记忆中,我晕了过去。可在他们口中,我冲上前扯乱了董哥的衣领,狠狠揍了那人一拳,随后晕倒在了他的轮椅边。
可是很奇怪,我不记得我打了董哥,可我记得他面上失望又怜悯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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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变得更加疯狂,变本加厉地丑化工厂的机械化发展。
可是没用,工人们还是失业了。于是他们恶狠狠地咒骂我,骂我让他们白干一通,还丢了工作。
他们骂我“没用”“窝囊废”“狗腿子”。
社会上的其他人也骂我,那几位不幸丧子的父母更视我如社会渣滓,他们骂我“杀人犯”“谎话精”“忘恩负义”。
那董哥、项桐、祝叶呢?
他们也对我失望了吗?
我好害怕,怕得不能出门,一踏出屋门便会呕吐和晕厥。
我只能抱着我那瘸了只腿的白狐狸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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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5月9日,我在精神病院醒来。
那时我的精神状态很差,偏执地认为是董枝他们辜负了我。
我恨他们,恨他们没一个人选择我。
我又很想念他们,于是每天的乐趣只剩了在笔记本上自言自语。
我见到医生和护士会高声尖叫,我怕他们揪住我的裤脚,说他们对我很失望。
不要对我失望。
*
后来我开始画画了。
我画了董哥,他烧焦的两腿变作了蛇身,上头的鳞片一定要如同狐狸那般雪白发亮。
他一定要最漂亮。
我画了项桐,给他画作一只狡猾的狸猫。
唉,你知道吗?哦,只有我知道……项桐他个子虽然生得高,可是他的身板总练不大,干起农活很吃力,那我便给他一个健壮的身躯。
我画了祝叶,给了她三只眼,希望她看人看事都更仔细些,别总为了些小事同我吵。她野心很大,我便给了她鱼鳍也给了她羽毛,跃龙门还是扶摇直上,她自个儿挑吧。
我也画了我自己,可是什么也不改,什么也不添。
我不需要获得什么,我只要有一间客栈,里面住着他们和我就够了。
*
1999年6-11月,是我此生最为浑浑噩噩的几个月。
那几月里,我多数时候都在一个人待着,甚至只有缩在角落才能让我获得安全感。
或许为了能让我感到安定,我的那间病房被漆作了绿色。
很浓很浓的绿色。
那几个月,我的狐狸不见了,可我没有意识到,我只是蜷缩着,像是被困在了绿屋里。
单调乏味的绿引起了我的逆反心理,于是我为它添上过好多抹红。
取染料的过程说不上轻易,故而颈子,十指,手腕,腿脚,甚至于面上都留下了痕迹。
*
偶尔会有人来看我,来得最勤快的是项桐的弟弟项冬,他会陪我聊天,然后听我说很多很多胡话。
项桐和祝叶不常来,来了也都给我摆脸色,
他们总问我这几日过得如何,从不说自己。
还是项冬告诉我,那时他们皆已经升职了,如今一月能挣的钱,叫我想也不敢想。
可是董哥一次也没有来看过我。
*
我是在1999年11月彻底清醒过来的,也是这时才蓦然记起项桐在我耳边说过董哥的死讯,项冬和项桐也几次将我父母车祸身亡的噩耗说与我听。
那一瞬间,我崩溃得说不出话,心脏震得我头脑发涨。
然而便是下一秒,我发觉我的狐狸不知何时消失在了我的眼底。
狐狸没了,我在大夫面前痛哭流涕。
那大夫却说,这样是对的,是正常的,恭喜我,我的心理疾病得到成功医治。
他说还要有一个月的观察期,我擦干眼泪,说好。
那段时间,我曾有感到痛苦和恐惧,可是我怕我若是说我身体不适,我可能一辈子也没办法从这里出去。
*
2000年跨年钟声敲响前,我已回到了老家的新房。
——那个用我寄回来的钱建的,我从未亲眼见过的,弥漫着死寂的新房。
2000年啊,新的世纪,崭新的未来。
我这个没了理想的人儿,在这混什么日子呢?
【杀人犯,窝囊废,不孝子,米虫,废物,蠢货,没良心的,忘恩负义,双面人……】
那些称号在我眼前循环跑过,眼泪却像是变作石子一般凝在眼里掉不出来。
我有点累,也依旧怕他们失望,
可我不想再看绿。
我想看一点蓝,再看一点红。
我坐在浴缸里割了腕,
很快被冰凉的冬潮所淹没。
***
【2000年车间班组长自杀案知情人采访集统编】
①祝叶
问者:你与钱柏是什么关系?
祝叶:同事,我和他的入职时间仅仅差了一周……好吧,他是我的好友。
问者:听说你是第一个发现钱柏尸体的人?
祝叶:不、不是……但我不想聊这个,可以换个话题吗?
问者:钱柏在精神病院诊疗的那段时间,在本子上给你作了一副画像,大致形像是羊角鱼鳍,眉心生了第三只眼,手臂长着几根青羽……你知道理由吗?
祝叶:其他的部分不清楚,长羽毛倒是有点思路……估计是想嘲笑我吧?他从前总说我心比天高……
“笑我想飞却不能飞。”
———
[祝叶自述]
我小时候家里有过一段发达时期,爸妈出国带我见了不少世面。后来我爸被合夥人骗了,欠了一屁股债,几乎是一夜间家徒四壁,但我还是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和人说话都扬着脑袋,很傲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