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明月(73)
“轻点,轻点!”
裴再又倒了点红花油,“不揉开还有疼的时候。”
小段点点段谷冬,“你给我等着的。”
段谷冬把脑袋藏在灯台后,活像一个小人顶着个灯笼。
红花油的味道弥漫在屋子里,快把小段腌入味了。
暖黄色的灯光下,小段趴着,脊骨格外突出。细长柔韧的腰,腰侧有一块刺青,裴再的动作微顿,手掌虚虚地浮在那块刺青边,好半晌没有动弹。
小段支起身子,顺着裴再的目光,知道他在看自己身上的刺青。
“一辈子去不掉的东西了,裴再。”小段爬起来穿衣服,语气调侃。
裴再收回手,悬在那一处的温度也倏忽间消失了。
“抱歉。”裴再说。
小段穿衣服的动作微顿,他真讨厌这一句抱歉。
以前的裴再很少说抱歉,事情对不对的,他也都去做了,怨啊恨啊自然全盘接受,有一种令人牙痒痒的理直气壮。
不像现在,回头是岸了,一心要算清楚这些烂账,好让他自己能心安理得地做个置身事外的看客。
小段坐起来,不自觉冷笑了一声。
裴再起身去洗手,他明显在想事情,低着头,洗手的动作很慢。
小段拽过来一个枕头靠着,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问:“你在想什么?”
裴再洗干净手,但身上红花油的味道还在,这味道很冲很霸道,闻久了也就习惯了。
“裴越之对你有情,而且,一往情深。”
小段琢磨着,这不像是个吃醋的语气,他挑眉,“怎么,见不得有人喜欢我吗?”
裴再思索着,“他既然喜欢你,自然不会害你。”
小段想起两人的赌约,“所以你要提前认输了?”
裴再回过头看小段。
换女说,小段过得不好,他从新平到京城,一步一步站到最高的地方。他需要的所有的东西,亲人,朋友,保护自己的能力,和通往理想的坦途,都已经摆在他面前了。
可他还是过得不好。
或许还是觉得有些孤单?
裴再说:“裴越之可以做个不错的情人。”
小段倏地抬眼看着裴再,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半晌,小段笑了,狭长的眼尾上挑,漂亮的煞气逼人。
“你觉得,我缺个情人?”
“一个同伴,”裴再想了想,“或者,只是一个能陪着你的人。”
“你不讨厌他,不管是因为什么,能得到慰藉就好。”他仔细思考着裴越之这个人,“但是把裴越之放在身边,也不是全无隐患,他的性情太偏执了些,这会对你不利。”
小段倚着靠枕,“怎么说?”
“你很快会厌倦,”裴再说:“裴越之恐怕接受不了你的厌倦。”
小段真想听听裴再还能说出什么话,“所以在你看来,我不仅缺个情人,还是个喜新厌旧,见异思迁的人。”
“不是喜新厌旧,是他留不住你。”裴再道:“你会觉得无趣,因为你看得懂他,你可以完全掌控他,这对你来说是个没难度的游戏,所以你会很快厌倦。”
“你总是这样,”裴再犹豫着看向小段,“喜欢你得不到的东西。”
小段不笑了,冷冷地看着他,眉眼的风情变成利刃,扎的裴再不得不避开目光。
“滚。”小段说。
裴再站起身,慢慢走出去。他回头看了眼,段谷冬全然没有跟着他一块离开的打算。
雨已经全部变成了雪,地面潮湿,落下来的雪存不住,都变成一团泥泞。
路不好走,为裴再提灯的小太监被冻得哆哆嗦嗦的,好几次都差点滑倒。
裴再道:“你回去吧,我自己走就是了。”
把裴再送到门口,小太监还得赶着回去,一来一回,一晚上就折腾这点事了。
小太监有些犹豫,裴再把他手里的灯接过来,伞留给小太监,摆摆手叫小太监回去了。
长长的空无一人的宫道上,裴再走得很慢,雪落在他身上,很快就化了,留下点点水痕。
“裴公子——”
远远的,一行人提着灯笼撑着伞迎面走到裴再面前。
裴再看了眼,人群中裴越之披着斗篷抱着手炉,灯笼簇拥着他,端的是辉煌明亮。
“这么冷的天,裴公子还要出宫吗?”
裴再看他一眼,“这么冷的天,裴大人还要面圣吗?”
裴越之笑道:“陛下召我。”
裴再顿了顿,没有言语。
裴越之道:“不如裴公子稍微等一等,我同陛下说说,让裴公子留在宫里,这深夜回去的路,可不好走。”
裴再不应声,他有些懒怠和裴越之说话。
作为师长和臣下,大约他有责任去考察裴越之的品行,可是裴再此刻心里懒懒的,不大想搭理裴越之。
“裴大人,裴大人。”
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过来,裴再和裴越之都回头望去。
来人是小段身边的太监,在宫里积年的老人,他认得裴再,在裴再还是先帝跟前的红人的时候。
“裴大人,”太监对裴再道:“小太监不懂事,连把伞也没给您留。你撑上伞吧,免得湿了衣裳。”
裴再摇摇头,“是我让他先回去的,雪下的不大,用不上伞。”
“那怎么行。”太监一笑,满脸都是褶子,“裴大人身份贵重,一丁点的不是都是奴婢们的不周到。”
他把伞塞给裴再,若非裴再拒绝,还要几个人送裴再出宫。
转过头,太监看向裴越之,道:“小裴大人,辛苦您大晚上还跑一趟。”
听到小裴大人几个字,裴越之的脸有一瞬间的扭曲,那双保养得当的手因为用力而泛白。
但是裴越之仍是扯出一个笑,点点头,跟在太监身后。
裴再原地站了一会儿,他想,裴越之的确是个笑里藏刀的人,这样的人不能待在陛下身边。
做出这个决定,裴再心里好受了一点。
“裴大人。”裴再叫他。
从裴再嘴里说出的这三个字,不能让裴越之获得成就感,只让他觉得如芒在背。
裴越之顿住脚,“怎么?”
“他在气头上,别往跟前凑了。就是去见他,也不要提我,他会更生气的。”
第62章
夜已经很深了,雪下得格外安静,屋里的炭火添过两回,这会儿还是热烘烘的。
裴越之到时,小段坐在书案后,提笔写字。
殿里很安静,裴越之上前行礼,小段摆手止住他,点点榻上熟睡的段谷冬,示意裴越之轻声。
裴越之瞥了眼段谷冬,轻轻走到小段身边,伸手替他磨墨。
小段一边写字一边道:“有件事忘了告诉你,明日起你就住在宫里吧。陈郡王向你行贿,你驳了他的面子,或许他会伺机报复。”
“无妨,”裴越之道:“陈郡王再恼羞成怒,也不过是叱骂几句,我不怕。”
小段摇头,“没有那么简单。”
裴越之没说话,他就着灯火细细打量小段的神色,小段全部注意力都放在笔下,看不出一丝一毫心情不好的迹象,完全不像裴再说的那样。
裴越之拿不准小段的心情,顺着小段的话问,“陈郡王之事,难道还有什么内情?”
小段却没说话,搁下笔,叫宫人上了两碗桂花蜜羹。
小段不说,裴越之便不再追问,安安静静地站在他身侧。
等小段兀自沉思回神,裴越之适时捧上刚端来的热气腾腾的桂花蜜羹。
这是他得以长久陪伴在小段身边的原因,在小段不需要人说话的时候,他可以立刻安静下来。并在小段需要人陪伴的时候,恰到好处地提醒他自己的存在。
说话是项天赋,不说话也是,这一点上,他比裴再懂事的多。
小段接过桂花羹,道:“明天叫人把你用惯了的东西带到宫里,朕记得你原来身边有个熟脸儿,这一阵却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