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棹(64)
陈若楠略作思忖,看着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叹了一声,给予安慰:“我觉得不是这样。你哥要是真的想抛弃你,还教你划龙舟干嘛?他要想离开早就走了。”
“可他确实走了。我求他带我一起走,他答应过我的,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陈若楠率性直言,可谓一针见血:“他肯定是怕你和你爸起冲突啊,不想影响你和家人的关系。”
“真的?”何家浩已冷静下来做过思考,觉得很有道理,但还是不敢相信。
“当然!他带你一起走,这不是什么难事,可带你走了之后呢?你有没有想过后果?”陈若楠又想到自己面临的处境,自顾自说道,“我看过一本书叫《玩偶之家》,我曾经把自己想象成娜拉,鲁迅不是还写了一篇文章吗?娜拉出走之后会怎样呢?我其实觉得她不会回去……”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刚开始了解陈若楠,虽然自己每次考试都能名列前茅,但课外书读得实在不多,在何宏光眼中,那些都是闲书,只会影响他的成绩。
他看过鲁迅的那篇文章,确切地说应该是演讲稿。陈若楠会因此去读《玩偶之家》,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许是发觉他的目光带上些钦佩,陈若楠摆摆手,又自豪地挺直了腰板:“学习成绩我是比不过你,但我也不是只会打游戏好吧!”
何家浩点头表示相信,心中还在回味着陈若楠刚刚说过的话——哥竟然还是在为他考虑吗?他多希望哥能自私一些,凡事先考虑自己。
从车站回来之后,他难免对哥的绝情有所埋怨,钻了牛角尖。
经过陈若楠的点拨,他一下子就想明白了,负面的情绪烟消云散,他又开始心疼哥。
其实他一直知道,抑或是何家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当年的事不是哥的错,包括父亲。
父亲不过是接受不了大伯去世的打击,迁怒于哥,误把哥当成罪魁祸首,八年如一日地巩固着恨意,实则父亲只是不肯迈过大伯去世的这道坎。
父亲和大伯兄弟情深,他和哥又何尝不是呢?
一直以来,哥默默承受着那些责骂和非议,承受着背叛和抛弃,哥被迫揽下一切。
哥的委屈又该向谁发泄?
他多想陪着哥一起寻找一个出口,就像那晚在大排档,他勇敢挡在哥的面前,聆听哥的倾诉,他们本该一直这样的。
寂静良久,何家浩缓缓抬起头,道出自己一直坚信的一句话:“我觉得血缘并不是最重要的东西,他永远是我哥,对吗?”
“血缘很重要吗?血缘也不见得能让我爸妈把目光多放在我身上一点啊。我和陈俊立还是双胞胎,血缘平等,得到的关爱怎么不对等呢?我想不通。”她看出他希望得到肯定,又正色点头,“何家浩,其实你不用管别人怎么看,那太累了。我们只要知道自己心里想要什么,然后就去做,什么都别管!谁敢管我,我就骂他,我还要打他……”
何家浩下意识捏紧拳头,平静的语气中泄露出野心:“既然都说我是何家独苗,那何家总有一天由我当家,族谱怎么写由我说了算。”
陈若楠并未立即接话,何家浩一抬头就发现她怔怔地盯着自己,眼中的凌厉很快被压制下去,他不好意思地向后一躲,纳罕道:“怎么了?”
陈若楠老神在在地说:“我就说嘛,你才不是小绵羊。”
“小绵羊?”
“嗯……这是我和家树哥说过的话,你回头问他吧!”
“你们俩什么时候有秘密了?”
“不是秘密,邱老师也在。”
“哦,那就好。”
“你话也提醒了我,陈家将来说不定还是我说了算呢,我也得努力……”
“所以你别总让我超过陈俊立了,你得自己来……”
不愿回家的少男少女阴差阳错地聚在这间游戏厅,昏暗的室内难以辨别天光的变化。
他们各有各的困境,开解互相的心事,畅想十七岁以后的未来,喝光一瓶汽水,无关风月,只为庆祝一段正式建交的友谊。
何家浩忽然意识到,守望着哥归来的这些年,他从没有过朋友,陈若楠竟然是第一个。
而陈若楠也因此拥有了新的领悟,她对何家浩确有好感不假,但比起以前假借擦汗的名义向他靠近,今晚这段萍水相逢的际遇让她觉得更自然、更快乐。
不知不觉间,外面的天已经亮了。
陈若楠又打了个哈欠,随口问道:“几点了?”
何家浩这才猛然意识到什么,赶紧去掏手机:“我是不是得跟我哥说一声?他心里肯定难受,我现在明白过来了,我得给他打电话安慰他。”
不过一年而已,他会坚持下去,等拿到潮大的录取通知书那天,他会立马去潮州按下朱门街136号的门铃,告诉哥,他来找他了。
“对啊!聊了一晚上,我都忘了,你快打。”陈若楠也替他着急。
看着怎么按都不肯亮起的手机,何家浩无奈叹了口气:“手机没电了……”
“没事,你别着急,回家充个电再打过去,家树哥不会计较的。”她又拿起自己的手机看时间,告诉他一声,“六点了,我们……”
话还没说完,陈若楠的手机响了,没有备注,只是一串号码,她却知道对方是谁,面露不悦:“什么啊,正说让你给你哥打电话,我哥怎么给我打电话了?”
“陈俊立……”想到陈俊立帮过自己,何家浩委婉开口,“你不接吗?”
陈若楠不大情愿地按下接通,蛮横问对面:“大清早你给我打电话干什么?”
“你跟何家浩在一起?”
“你怎么知道?!”
“你把游戏厅的门给我打开。”
“你怎么知道我在游戏厅?!”
隔着手机,何家浩都听清了,下意识看向门口。
陈若楠向他放话:“你去打开吧,陈俊立来了。”
反锁的门被打开,清晨的日光打进昏暗的室内,陈俊立走了进来。
这次他没有追究妹妹没大没小的问题,而是看向何家浩。
“何家浩,你哥回来了。”
第49章
一夜过去,不过一个清早的工夫,消息已在整个西樵传开。
何家独子离家出走,何家人找了一宿也没找到,那位德高望重的何老爷子急到发病,于凌晨被紧急送往医院。
邱秋家住在北村,陈龙安送她回家后恰好路过何家,算得上是第一个知道消息的外人,赶紧告诉何家树。
何家树匆忙赶往医院,直奔手术室——何老爷子正在里面抢救。
王丽华和何宏娟坐在长椅上,何宏娟泫然欲泣,王丽华揽着她的肩膀低声安慰。何宏光坐不住,在手术室外面踱来踱去,大抵正觉得心烦意乱,听到脚步声猛然转头看过来。
他清楚地注意到,何宏光脸上的焦虑和担心都短暂消失不见了,好像在压制着怒火,恨意深重地瞪他一眼。
这么多年承受着责骂和非议,他有委屈,有愤怒,有不甘,但却从来没像此刻这般,他觉得心虚。
都是因为他执意离开,还在车站和小浩说了那些绝情的话,小浩想不开才会离家出走,家人找不到小浩,爷爷自然生气发病。
何家树陷入自责的情绪中,苛责自己既没有保护好弟弟,也破坏了爷爷的平静。
小浩还没找到,想到这里,他缓缓低下了头,无颜与何宏光对视。
可他又担心爷爷,小心翼翼地偷瞟手术室的大门,不敢上前一步,遥遥地守候着。
殊不知何宏光同样也在心虚。
何老爷子确实因心急发病不假,可何家浩已经不是九岁的孩童了,何老爷子最多因知晓孙子的抑郁症状而担忧得多一些,真正激怒他的是何宏光的态度。
许是因为找了一整夜,何宏光着急之余又生起怨恨。
他怨恨何家树搅乱了何家的祥和,也怨恨何家浩这个儿子心智不成熟、胳膊肘向外拐,甚至还敢用离家出走威胁他这个何家话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