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种(57)
陆离把酒杯和酒壶放在了佛子的座前,自己也顺势席地而坐。
陆离是来找佛子叙旧的。
他道:“昙若,我十年前给你算的那一挂,准不准。”
佛子没有睁开眼,回答道:“准。”
他们二人说的,是两人之间的一段旧事:大约在十年前,陆离云游路过空觉山,曾与尚未选择无情道的佛子有过一次煮茶论道。
当时,陆离为佛子卜算过一卦,他断言,佛子修不成无情道。那时,佛子敛眸,看着面前泥炉将熄的炭火沉默不语。
如今,没了明灭的炭火,却多出了一汪清冷月光。
陆离为两人倒满了酒杯,问道:“那你还修无情道吗?”
佛子没有犹豫,说道:“修。”
陆离举起了面前的酒杯,道:“便是注定了转头成空?”
佛子也举起了面前的酒杯,他与陆离碰了碰杯,而后道:“便是注定了转头成空。”
二人将杯中的水酒一饮而尽。
佛子又把话题引回到了陆离的身上,他问道:“陆离,你将世事看得如此清楚,可曾看过自己的命数?”
听了这话,陆离唇边绽出了一个浅浅的笑意:“自然看过。”
其实那一年,陆离不光算出了佛子修不成无情道,他还算出了自己的死期。但陆离谁也没有告诉,谁也没有说。
陆离咽下了本将要脱口而出的话,转头看向佛子,问道:“昙若,若你我的一生,不过是他人飞升路上的劫材,你服也不服?”
这话像是在问佛子,又像是在问己身。
服不服呢?便是不服,又能怎样呢?
佛子沉默良久,最终缓缓开口道:“俱是天命,不能不服吧。”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轻,仿佛远山上的暮鼓晨钟一般,不用很大声,便可以回荡在每一个听到的人心上。
陆离的笑容也显得有些落寞,他重复起了佛子刚刚说过的话:“是啊,俱是天命。”
宫室之内渐渐落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但这寂静又如同水面一般,很快被佛子接下来的一句话破开了涟漪。
“可是,”佛子敛眸说道,“真的到了那个时候,谁又能知道呢。”
陆离于是便长叹一声:“但愿,不要到那个时候吧。”
是啊,若那一刻永远不会来临,那该有多好啊。
“说点开心的吧,”陆离强迫自己从那些辨不分明的前路中抽离了出来,与佛子话起了家常,“认识你这么久,还不知道你为什么从不穿鞋。”
佛子回答道:“佛不着履,所以空觉山便立下了规矩,弟子从拜入山门的那一刻起,便再也不准穿鞋子了。”
倒是个奇怪的规矩,空觉山却从来没什么人敢提出质疑。
陆离皱了皱眉头,道:“你们空觉山的规矩也是顶顶奇葩的……”
窗外,亘古的月光撒在无上水宫的屋檐上,因为薛野等人的到来而变得喧闹的宫室逐渐归于平静。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
当徐白等人或已经进入梦乡,或尚在谈天说地的时候,远处,有一群着素衣的女子正在井然有序地离开无上水宫。
她们全都一身缟素,举着冲天的火把,带着哀切的神情前往了幽鹿泽的腹地。她们要去为一个老朋友收尸,用嚎哭,用泪水,去为一只死去的兽类送行,凭吊一段已经成为了过往的记忆。
对于她们来说,她们失去的是自己的亲人,朋友,挚友。
但对凶手来说,得到手的,不过是一味垂涎已久的药材。
这是深仇大恨。
佛子透过窗户,看见一路的流火,照亮了夜色。
但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悲悯地闭上了眼睛,朗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那声音很快便被吹散在了夜风中,无人可闻,无人可知。
第46章
薛野在无上水宫的这几天过得很憋屈。
因为缠丝缚还没有解开的关系,他跟徐白简直就像是两个连体婴。无论上哪里,都不得不跟徐白在一起。短短几日,他们俩呆在一块的时间简直比过去十八年加到一起还要长。
薛野唯一庆幸的是,好在他们修了这么久的仙,跳出了五谷轮回,否则岂不是连如厕都要被观摩了。
薛野坐在桌前,觉得十分烦闷,无事可做,他也只能给自己倒杯水喝,消消心头的火气。
谁知道薛野刚刚把左手伸出去拿水壶,就受到了掣肘。
原是绑在一起的徐白没有察觉到薛野的动作,尚在拿着茶盏喝茶,薛野的左手一动,他被绑着的右手也跟着动,茶盏里的水便也因此一不小心全撒了出来,把徐白的整个右手手掌弄得湿了个彻底。
琥珀色的茶液正透过徐白的指缝,淅淅沥沥地往下滴水,弄得徐白十分狼狈。
换做被打翻茶的是薛野,只怕此刻早已经骂开了,但徐白却没有展现出一点跳脚的样子,他只是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然后面无表情地望向了薛野。
眼神冰冷,不怒自威。
尽管那双乌黑的眼珠子看得薛野后背发凉,但薛野秉持着输人不输阵的原理,还是强硬地挺直了腰杆,理不直气也壮地对徐白说道:“看什么看,我还不能喝水了?”
徐白还是不说话,只是维持着那副样子看着薛野。
徐白的样子着实有些过于吓人了,薛野不由地觉得心里毛毛的,因此他的语调也不由自主地弱上了三分:“几滴茶而已,你甩甩手不就得了吗?不要大惊小怪的。”
徐白没有回答,也没有甩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默然地看着薛野,看得薛野心里发憷。
薛野虽然见过徐白无数表达不满的方式,但他始终觉得徐白不说话的样子尤其恐怖:
早些年,徐白习惯性地无视薛野。那时候。薛野虽然喜欢在关键的地方给徐白使绊子,但因为充其量不过是个帮凶的角色,所以徐白惩治了主犯之后便也懒得同薛野计较。
但既得利益者的薛野非但没有觉得这是件好事,反而还会感觉到十分愤怒——他把徐白的这种行为解读为了徐白对自己轻视的证明。
再后来,两人交集多了起来,徐白若是还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薛野怕是能一日三餐不重样地给他找麻烦。所以为了震慑薛野,只要徐白挑到了薛野的错处,便会真刀真枪地同薛野打上一回。
这种应对策略其实是薛野最欢迎的,因为徐白揍他,他也可以趁机还给徐白几拳。你来我往之间,各凭本事!究竟是谁占谁的便宜并不好说。
但最近徐白又变了。
最近不管薛野如何找徐白的不痛快,徐白都会用那一副好看的眉眼一瞬不眨地盯着薛野,然后暗中,自上而下地打量起薛野的全身。也不说话,就是看着。那眼神明明无悲无喜,但莫名地让薛野感觉到了恐慌。
就好像,屠户在杀猪之前,会先沿着猪的皮肉,用刀刃比划,为的是提前给自己要下刀分割的区域做规划。
如今,徐白就像是那名屠户,而薛野则像是被绑在板凳上等待命运降临的猪。
屠刀什么时候落下,猪是没有办法决定的。
除非,猪能改变屠夫的想法。
薛野顶着徐白的目光坚挺了一会儿,但最终却也不得不败下阵来。
薛野安慰自己,他才不是怕了徐白,只是如今他与徐白的修为已经相差了一个大境界——他还在金丹期,但徐白已经到了元婴期了。更遑论徐白还悟出了他的第二道剑意。真的打起来,薛野只能被按在地上锤。
好汉不吃眼前亏。
想透了这一层,薛野也不得不服软,他放缓了语气,对徐白说道:“大不了我给你擦擦。”
然而还没来得及等薛野去拿晾在一边的毛巾,薛野就听见徐白低沉的嗓音从一旁传来。
徐白说:“舔干净。”
语气里充满了笃定和不容商量。
“哈?”一瞬间薛野以为自己幻听了。
反应过来之后,薛野猛地抬起头,盯着徐白怒道:“你他妈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