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界(10)
他不同,徐运墨对自己的眼光有信心,牛鬼神蛇,一望便知。
哈哈!周奉春听完,狂笑不止,指徐运墨鼻梁上的眼镜,“看人准?就你?”
徐运墨有些近视,不深,眼镜只在伏案工作的时候戴上。他睫毛长,却不是上翘,而是盖下去,垂眼时遮住半个眼瞳,让这双镜片后的眼睛显得颇为阴郁。
他盯着对方手上的饭盒,一股极强的香气久久不散。
“你存心的是吧,明知道我和他不对付,还跑到我这里吃他家的外卖。”
“店里人多,我坐着占位置,影响他们翻台。”
你当我这里大排档?徐运墨翻眼睛,低头继续篆刻,手中一枚四字闲章,印文:孤芳自赏。
周奉春扒两口酱爆猪肝,含糊说:“我觉得你对小夏偏见太深了。”
“不叫偏见,我是透过事物看本质。”
“联合商户这件事,他办得多漂亮,事迹都传到我纹身店那片了,”周奉春若有所思,“小夏做人有大智慧,把敌人搞得少少的,把朋友搞得多多的,你应该向他多学习——”
镜片后面飞来一眼,异常凌厉。
“好,不说做人,至少学学他做生意吧,这个月涧松堂开张了没有?”
一句话成功让徐运墨收声。
“真有困难,别不好意思说。你是和我开口难,还是回去对着你家老子开口难?这么简单的题目不会做?”
徐运墨换个执刀姿势,雕琢“孤”字。
“你哥前两天还问我,你是不是遇上什么麻烦,半年了都不肯回家陪你妈吃饭——丑话说前面,你们徐家的事情,我不敢掺和,但你哥你妈是真的关心你,你总归意思意思,别老是让他们担心。”
徐运墨心烦,说我知道。周奉春见他不愿多谈,长叹一声,环顾涧松堂,只觉此处阴暗湿冷,实在不够阳光,哆嗦着摇摇头,赶紧吃完饭出去了。
也没走,人一闪,奔入天天饭店,很快传来他笑嘻嘻的声音:小夏,你们这个大菜师傅可以的,再给我打包一【vb:kazuyayaya】份酱爆猪肝,我带回店里给我徒弟尝尝。
隔壁盘丝洞,进去就无人生还。徐运墨看着手里那枚印章,四个字无论怎么刻,都不够自如。
他感到烦躁,扔下,心里计算上海与芝加哥的时差,随后打开手机。
你闲得发慌?告状告到周奉春那里。
五分钟后,那头回复:妈和我闹,说你不爱她了。
……你在美国还管那么宽。
关照弟弟,不分距离,况且妈是真的想你。
知道了,有空我会去看她的。
又补:他不在的话。
那边打来一串省略号,十分钟之后,又一条信息:老房子如果待不下去,可以来我这里,Julia欢迎你,乐蒂也是,她都四岁了,还没见过你真人。
徐运墨:我在辛爱路过得蛮好。
骗谁,隔壁那个新邻居不是把你折腾得要死要活?
周奉春这个大嘴巴!徐运墨面色一黑,不再回复。
作者有话说:
*嘎讪胡:聊天。
第9章 糟三样
十二月,上海气温骤降,初显寒冬的前兆。
涧松堂的空调出了点问题,连续几天制热没反应。徐运墨翻出保修卡,发现过了时限,没办法,只能先找辛爱路上的维修师傅过来检查。
对方上门看过,对他说这台机器时间太久,压缩机老化,换一个蛮贵的,不如重新买一台。
又走两步,好心提醒徐运墨,地板也该修修嘞。
莫名多出两笔开销,徐运墨暂选其一。新空调买完,还需等两天才配送,店内温度低,但存有太多笔墨纸砚,取暖器不敢乱用,怕出事,只好先物理取暖将就一下。
跑完业务的老马顺路过来,进门时冷得直哆嗦,说搞什么,冰天雪地的,你怎么连电费都交不起了。
徐运墨裹紧黑色羽绒服,给自己续杯热水,“空调坏了,新的还没送来。”
“那你干嘛待在这里,回家不好?”
“约了人谈生意。”
生意?老马看着外面一片漆黑,“八点半了,什么生意要大晚上谈。”
徐运墨不响。他为了不在某个半夜接到芝加哥来电,抽空回了一次家。上次去,还是年初,他被母亲骗去吃年夜饭,结果一进饭厅就见到不想见的人,当场甩脸子,走出别墅一公里才打到车。
这次去,当然也不进门,透过可视门铃,说我见一下你就走。
母亲又喜又气,你还真是见一下!赶忙披上外套,说你爸去美协了,不要管他,我们两个出去吃饭。
一餐饭在小如意,城中名馆,母亲托人订了位置,徐运墨却没有胃口,吃得非常沉默,全程只有母亲提问,最近累不累,生意好不好,云云。
听到生意两个字,徐运墨更加寡言。涧松堂向来是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普通的大路货,他不屑进,专做市面上难寻的孤品。过去还有雅士,愿意为心头好一掷千金,近两年经济下行,雅士也要缩紧裤腰带,为五斗米折腰,再加上网购冲击,下半年生意确实惨淡。
做生意,徐运墨不是能手,但他是宁愿饿死在外边,也绝不回家讨饭吃。
知儿莫若母,哪怕过了三十岁,徐运墨在他妈看来也是刚从肚皮出蹦出来的模样,叹气说一家门三个男人,脾气躁的、烈的、倔的,牛马驴齐全了,我命真苦呜呜。
常在台上演戏,女人情绪收放自如,不一会又笑嘻嘻逗儿子,我听锋锋讲了,你那个新邻居开了家饭店,怎么样,吃过没有。
提到夏天梁,徐运墨就烦。母亲瞧出端倪,不怒反笑,说有个人治治你,蛮好,要是过得不舒坦,不如早点回来。
这话说的,像是要么攻克夏天梁这个小鬼,要么攻克家里那座大山,凭什么他必须选一个?
小如意一道二十年陈皮赤豆羹,吃下去无一丝甜味。分别前,徐运墨去买单,被礼貌告知您同桌的客人结过账了,接着送上两个沉甸甸的打包盒,说是那位女士特意嘱咐给您带走的。
生意对象长久不回消息,徐运墨只好再次催促:今天到底什么时候过来?
那头终于闲闲发来一句:哎呀,临时有事,要不下次?
没诚意不想来,为什么不早点说。徐运墨沉下脸,手机扔到桌上,只觉坚持等到现在的自己同样愚蠢。
昨晚他硬着头皮,熬夜重做一份教案,定位是趣味书法入门,希望以此降低门槛,多点招揽生源——少年宫那边发来的通知,国画是保不住了,寒假兴趣班开放报名,书法课的招生数量目前垫底。负责人暗示,如果月底还没起色,他们就要将书法的课时匀一半给小提琴班。
见徐运墨脸色难看,老马搓搓手,“冷得受不了,我去隔壁了,徐老师你也一起好了,陪我吃个饭。”
“不去。”
“你做陪客,我请你呀。”
徐运墨看他一眼。犟头倔脑,老马只得认输。
理好东西,徐运墨关灯,出去时透过玻璃门,看见老马已坐上位子,他显然暖和了,脱去外套,正惬意地与店员闲聊。
已近九点,天天还有大批客人滞留,桌桌欢声笑语,那是玻璃门和隔音板无法阻挡的声音,聒噪,穿透力极强。
门对门必伤人。自从夏天梁搬来,只有他天天饭店稳步高升,自己的涧松堂却每况愈下,或许哪天脑子抽筋,自己真的会让周奉春过来做个阵法压一压。
徐运墨锁上店门,走出99号,那股令人不舒服的热闹才算消散。
他深呼吸,略有些头晕脑胀。年幼时,家中每月举办艺术沙龙,那些所谓的圈内朋友总要留得很晚,喧嚣更甚。一个月里,徐运墨最不喜欢那一天,大批人来来往往,走进他和哥哥的小书房,点评两人作品。
对他,至多是工整有序,对另一个,眼神立时变化,忍不住连连惊叹——什么天赋异禀,什么衔着笔出生,听得徐运墨耳朵生茧,几乎可以背诵。
世界还是萧索些才好。才对。